孟灵均看向张丽华和沈骁:“你们先出去, 朕有话要对母后说。”
张丽华从未看到孟灵均这么凝重的表情, 怯怯地应了一声, 跟沈骁一道出去了。
孟灵均撩起袍子,一下子跪在太后面前。太后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扶他:“皇上,你这是做什么?”
“儿子不孝, 让母后担心了。母后自父皇去后, 还未踏入过宣华苑, 为儿子的事破例了。”
太后将孟灵均扶起来, 抚摸着他的肩头, 语重心长道:“为了你,这区区小事又算什么?不过, 哀家真的没想过伤她……只是以为那孩子……皇上啊, 你听哀家一句劝,把她还给大周吧。那萧铎岂是好惹的?万一被他知道,你将他的妻儿藏在国中, 恐怕马上要发兵攻打我们的。蜀地的确占据天险,可我们也无力跟中原抗衡啊。”
孟灵均握着太后苍老的手,低头道:“母后,我有分寸。我也知道这件事隐瞒不了多久。但现在,我想验证一件事,所以您再给我些时间,我会处理好的。”
太后注视着他,随即长长地叹了口气:“皇上,有时候要停下来看看,别总去追逐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也许真正适合你的人,就在你身边。”
孟灵均知道太后的意思。他又何尝不知道,生于蜀地,长于蜀地的张丽华比起韦姌,更适合他。但适合和喜欢,从来都不是一回事。他可以因为适合而跟张丽华在一起,却不会因为适合而喜欢她。他的心就像烟火,只能绽放一次。韦姌之后,再无人可以点燃。
……
孟灵均亲送太后到宣华苑门口,目送太后的凤辇和仪仗离开,张丽华从帘帐里探身出去,又被太后拉了回来。
“太后……臣妾想多看看皇上。”张丽华小声道。她不知何时能再看见孟灵均,自然是依依不舍。她自小所受的教育,决定了她就算羡慕嫉妒韦姌,也不会生出什么邪念来。更何况,身为皇帝的妃子,注定要与别的女人分享一个男人。她早就做好了这样的觉悟。
“丽华,方才哀家与皇上谈过了,那个女人不会留在蜀地太久。你再忍一段时日吧。”
张丽华微怔,随即柔声道:“其实臣妾明白,皇上是真心喜欢宣华夫人的。若她不是萧铎的女人,臣妾不介意跟她共同侍奉皇上。而且她看起来也并不难相处。”
太后笑了笑,只拍拍她的手背,没再说什么。她在后宫这么多年,早就将情啊,爱啊,看得很淡。她年轻时,与先皇也算是两情相悦,伉俪情深。可再美的女人也会有老去的一日,后宫却不断有年轻貌美的女子进来,渐渐将皇位上的那个男人与自己拉得越来越远。
所以她的儿子就算难过,也只是暂时的。时间会让他忘记一切的。这就是帝王家。
她们身后,孟灵均等看不见凤辇之后,才转身慢慢往回走。
高士由跑到他身边禀报:“皇上,大司空等几位大臣求见您。”
“带他们到攒花楼,朕自己走过去。”孟灵均吩咐了一声,就独自往前走了。高士由知道他想一个人静静,便没有跟过去打扰。今天的事弄出了不小的阵仗,他也要去敲打敲打宫人们,让他们不要乱嚼舌根。
大司空等几人在攒花楼的一楼等待,坐立难安。大司空知道楼上就住着传说中的宣华夫人,很得皇上喜爱。他进宫的时候还听过女儿诉苦,说现在见皇上一面都很难。若不是高士由守在楼梯口那里,他还真想会一会这位夫人。
大司空见孟灵均迟迟不来,踱步过去对高士由道:“高公公,皇上究竟几时才能来?我们在这都已经等了半个时辰了。真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才来求见。”
高士由显然对应付这样的情形游刃有余,从容地笑道:“小的已经禀报过皇上了,皇上让小的领各位大人到此处等着的。大司空稍安勿躁,皇上应该很快就会来了。”
他的话音刚落,门外就有人说道:“大司空,朕来了。”
大司空侧头望去,见孟灵均跨步进来,连忙过去行礼:“皇上,刘旻在太原自立为帝了!国号仍为汉。他们向辽国称臣,取得了辽国皇帝的支持,辽国约定跟刘旻一同出兵,共同南下。”
孟灵均坐下来,从容地问道:“耶律都莫还敢南征?上次他被萧铎打败之后,郁郁不得志,整日在辽国国中醉生梦死。刘旻用了何办法让他改变主意的?”
大司空摇头道:“皇上,耶律都莫已经被杀了。他上一次南征被萧铎打败之后,经历了辽国内乱,虽然最后还是做了皇帝,但就像被拔了獠牙的老虎,整日只知享乐,引起国中大臣的强烈不满。现在他的堂弟耶律景继位,年轻气盛,想要建一番功业,所以答应了刘旻所请。刘旻还给我国来信,相邀一同出兵,挟制中原。”
他将一封信呈上,孟灵均接过来看了一遍,随手放在书案上:“刘旻上回劝说杨守贞起兵反汉,也是约定一起出兵。可自始至终,他都是按兵不动,这回又想故技重施?朕以西南四州为代价,才换回与周朝的和平,绝不能轻易动兵戈。”
另一个大臣说道:“皇上,这回与前次不同。眼下大周刚刚建国,萧毅的皇位还没有坐稳,中原亦是硝烟四起。若我们跟北汉联手,可尽取关中之地。”
其它几位同来的大臣,也力劝孟灵均趁机出兵。关中土地肥沃,战略位置又十分重要。刘旻的确抓住了偏安一隅的蜀人的心态。但孟灵均没有马上答应下来,只应承考虑考虑,便让几位大臣回去了。
他挂心韦姌,欲上楼查看,却看到韦姌正靠在楼梯上出神,似乎把他们刚才的对话都听了。他平日里与大臣议政,本来就没有刻意回避她,因此也不觉得什么,只柔声道:“你刚醒来怎么就乱跑?我扶你回去。”
韦姌抬头看着他,边往回走边问道:“你要听刘旻的,向中原出兵?”
孟灵均没有马上接话,而是扶她坐到床上,盖好被子:“你从前最不爱听这些政事,我一同你说,你便要犯困。你先安心养着身子,这些事不用你操心。”
韦姌看着孟灵均道:“我虽不懂这些,但有些话还是要说。大周刚建,政局的确不稳,但周朝之中拥护萧毅的节度使不在少数,魏国公,宋延偓,胡弘义,这些都是驰骋沙场的老将。年轻一辈,也提拔了不少得力干将,更别说还有……萧铎。刘旻以区区十二州称帝,就算契丹与他联兵,能出多少兵力?辽国新主当真就那么可靠么?你要三思。”
孟灵均微愣,眼底升起几分亮光,搬了杌子坐在韦姌床边:“没想到姌姌已经今非昔比了,说得头头是道。你可是担心我?”
韦姌清楚他不忌讳自己说这些,便接着说道:“自然担心。当时三路节度使叛乱,杨守贞让蜀国出兵,攻打后汉的西部边境,可光是盐灵二州你们就打了多久?蜀国安定了数年,国中从无大战,也没有能够独当一面的将领。此刻若是出兵,未必能啃下关中。倘若激怒了大周,它舍南北之危而倾全力攻击蜀国,蜀国便会倾覆。你若想保蜀国太平,这个时候就必须与大周站在一起。”
孟灵均凝视着韦姌的眼睛,问道:“你是对萧铎太有信心,还是对我太没信心?”
韦姌摇了摇头,诚恳地说道:“都不是。我不想看着因个别人的好大喜功,而将蜀国的百姓,平白无故地卷入战争中去。我这一路过来,亲眼看到蜀国的安定繁华,这是中原百姓数十年来梦寐以求,却求而不得的。和平来之不易,你忍心用战火把这一切摧毁吗?”
孟灵均的手指捋着袍服上的玉带,沉默着。这也是方才他没有马上答应大司空他们的原因。父皇临终之时也告诉过他,当个守成之君即可,蜀国没有那个能力去开疆拓土。萧毅也不是曾经的汉帝,若是触怒他,便不是区区四州可以和解的。
空气安静得诡异。这时,小圆出现在他们身后,轻声询问要不要用膳。孟灵均吩咐她去准备,再次抬眸看向韦姌的时候,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萧铎的确改变了她,那个男人给了她全新的眼界。他前几日看到她写的字,字迹凌厉犹如出鞘的宝剑,字骨独树一帜。以前他敦促过她写字,她就是懒洋洋的,字写得像是没有筋骨的柳条似的,怎么都纠正不过来。而今日她所说的话,若非亲耳所闻,他绝不信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从前的那个小丫头,几时关心过哪国兵力如何,民情如何?更别说为苍生百姓所谋。
他自问,若是当初他娶了这个女子,会让她保留天性,会宠她爱她,却给不了她这样的胸襟。
“等过两日,你身子好一些,我带你出去走走。城中的梅花开了。”孟灵均轻声道。
***
夜里,萧铎一下子从床上惊起,伸手按着额头,念到:“夭夭……”
他下床喝水,披衣走到房间的露台外。从这里能看到不远处的宣华苑,亮着星点的光。他徘徊在附近已经几日,但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接近那处守卫森严的皇家园林。只是每日都能听到周围的人讨论这位宣华夫人是如何地受宠。
孟灵均是真的很看重她,不仅每日都要绕远路从蜀宫跑到宣华苑陪伴,据说连大臣要私下见他都得专门跑到宣华苑中的攒花楼,而谈论国事也丝毫不避讳她。他们每一日都要沿着摩珂池散步,甚至未出世的小皇子的稳婆,御医和宫室都准备好了。
他凭感觉认定,这位宣华夫人一定是他的夭夭。否则不近女色的孟灵均,怎么会突然对一个凭空冒出来的女子这么好?而且这么短的时间,就有了孩子。
萧铎也知道,孟灵均能给韦姌的,他现在给不了。他甚至生出一个想法,也许她留在孟灵均的身边,才会真正的幸福?这些日子,他十分自责。在危难时刻,他都无法赶到她的身边保护她,那日若没有孟灵均的人,也不知道还会发生何凶险之事。而且以后,他征战的步伐也不会停下。他还记得当年跟萧毅站在老家的古道之上,遥望北燕云时,立下的志向:不复山河,誓不罢休。
如今刘旻称帝,与辽国合力发兵南下。
刘旻会称帝萧铎并不意外,但他这么快就能说服契丹与他共同出兵,便有些出人意料。萧毅已经派了周宗彦率大军北上迎敌,随军的还有那个叫赵九重的年轻将领。萧铎人在蜀地,心却已经飞到了千里之外的战场。他这一生,从未逃避过自己的责任。保家卫国,在战场上奋勇杀敌,不惧流血牺牲。为官一方,想的是造福百姓,殚精竭虑。他从没有想到有一日,自己会抛下这些责任,千里迢迢跑到异国来,只为寻找一个人。
若真的寻到她,若她说不愿意跟他走,该怎么办?
用尽办法,把她强行带走?周而复始地离家出征,将她一人留下?或是让她理解他的抱负,无条件地接受这一切?
头顶的弯月悬于湛蓝天幕,萧铎双手撑扶着栏杆,吹着蜀地的夜风,心想也许就这样离去,才是对所有人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