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这问题是在突兀,可若联想到两人的关系,竟也并不算冒昧,反而有如家常一般。
“你不知?”连少主所答非问,他仿佛书生一般恬静的微微一笑:“你连我两次去过古花山都查得到,甚至命人通知那附近的村长,见到外来之人便向上传递讯息。怎会连江湖上流传已广的消息都不知?”
“我以为那只是传言。”锦衣人淡淡说:“毕竟据我所知,你十分不喜与沈家那桩婚约,若随意找个女子,推掉婚约,并非不可能。可惜我似乎猜错了。”
“这么说,她是你未婚妻?”锦衣人问。
连少主道:“不错。”就算如今还不是,日后也定然会是,连少主无意向外人说的太过清楚,即使这人或许和他血脉相近,只是,也仅仅是有这样一层关系,与陌生人无甚么两样。
“我劝你还是推掉为好。”锦衣人挥挥手,似乎并不在意这样一件小事。
只是这句话虽然霸气,却也管的他款,连少主看他一眼,冷冷道:“敢问阁下是以哪一个身份?”
锦衣人不以为意,笑道:“何必将气氛搞得这样僵持。如今我一身常服,来你家中做客,自然是以亲人的身份。”
“可惜连某父母亡故,二十年来与阁下这位堂弟并无干系,恐怕婚姻大事,不容阁下做主。”连少主淡淡道。
锦衣人神色未动,只是原本依靠在软垫之上,突然直起腰板,似乎觉得这样的谈话十分有意思,他似笑非笑道:“倘若我以另一个身份逼迫你呢?”
连少主沉默片刻,缓缓道:“无垢山庄虽在姑苏,却也并非不能转移到西域,皇上,你说呢?况且无垢山庄向来与朝堂无关,去年您已将我利用过一次,如今依然打算插手我私事,我虽不愿离开姑苏,却也不至于和朝廷硬撞,只得退居西域,只是西域各国得了无垢山庄的支持,会发展成什么规模,连某却猜不到的。”
他话音未落,那锦衣人的护卫便已刀出半鞘,露出的刀面冰凉,流着冷寂的光,连少主却看也未看。他很少和人交手,尤其是近些年来,已没有几人能叫他亲自出手。
皇帝的护卫或许武功高强,但那只是在大内。若放在江湖,只怕也只能算在一流高手的层面,和六君子这样的天才无从比较,更遑论是无垢山庄庄主。
锦衣人挥退左右,目光露出奇异的神色:“你果然猜到了,并且你半分不会畏惧我,这样很好……我初见你便知道,你是我堂兄无疑了,你我确有几分相似,后来你这样一说,我便知道,即使长在不同的环境,你与我是一样的人,这或许源于你我骨子里那同样的血脉,这样很好。”
他两说了两个这样很好,随后苍白的面色更为粉白,他从袖中抽出一段丝绸,忍不住掩唇低声咳了几下,却仿佛没有止住,反而更大声的咳了起来,这样许久,他才沉缓下来,眼中布满血丝。
“我先前的确利用过你,不过那时我也已做足准备,此事一结,不会牵连到你,结果确实如我所想。我并未有坑害你之心。眼下我来找你,也非你所想,只为插手你私事,你也看到我如今的身体,若我十分康健,自然万事大吉。但不是,我自小多体弱,如今病痛更是变本加厉,我怕撑不过几年。”
锦衣人咳过之后,也不复先前的霸气,语音中气息也微有不足,“我赵家的江山,最终不能坏在我手中,所谓左思右想,我打算让位于你,当然这是有条件的,靠山王镇守西北,可惜此人是领兵,却仿佛不够忠心,你在位后,必须娶他女儿文鸢郡主为妻,靠山王最是宝贝此女,只要你好好待她,西北会永保平安。”
连少主自他说话起,便一直盯视着他,那双眼中十分平静,这时见他终于说完,连少主才淡声道:“何必呢?”
锦衣人:“什么?”
“你许以皇位,仿佛令我十分心动,坐拥千万江山,似乎更比一个江湖要好。可惜连某志不在此,只怕难以肩负重任。”连少主拱拱手,随后笑了笑,“皇上也十分有趣,喜欢文鸢郡主,又何必编造一番谎话来骗我,若是我此刻野心勃勃,愿意接过你手中皇位,又娶过你心上之人,我十分想请教你那一刻的心情,只怕该格外精彩。”
锦衣人不动如山的姿态终于瓦解,他脸色忽紫忽白,大约也想到后来的场面,仿佛调色盘一般,又仿佛松了口气,只是他苦笑一声:“可……”
“连某想要的,已得到了,未能得到的,也仍在尽力,我并不希望这位文鸢郡主会成为阻力。”连少主起身道。
他初时也在想,皇位实在令人心动,权势绝非江湖势力可比,但他发觉,自己并非太过热衷,或者说,此时他的心中是十分平静的。
按理说,他既有掌控江湖的野心,显然对权势极为热衷,听闻皇位就在面前,心情理应足够火热,然而正相反。这种一种十分难以理解的状态。
就比如这半年来,他彻底将江湖掌控,大半势力收归羽下,却显然已失了几分兴致,甚至宁肯抛下山庄事务,转身带着属下去另一个世界。
或者他原本也是对江湖没有野心的,只是大抵自小被教导着灌输了这样的念头,明白全是是一种如何美好的东西,才拼命去抢夺它。
然而现在他已经足够了。
他不需要更多麻烦。
只因他武功太强,无垢山庄势力足够,因此谁也不肯得罪。即便在天子面前,他也足以自保。
连少主心中一清,离开前转身笑道:“天子出行理应慎重,尽快回宫为好。无垢山庄在姑苏显然会好一点,而非西域,您说呢?”
他那堂弟又咳了两声,默默望着连少主的背影,心说他皇家倒是出了异类,拱手相让的皇位也不要,随后又一想,他倒也是个异类,莫要说旁人了,锦衣人深深叹道:“可惜我话已出口,甚至和太傅几人相商,万一有何传言……我也不管了。”
第四十六章
一场话毕,锦衣人端坐于正厅,望着掌下茶水,久久不语,那茶水中透出他的影子,与方才谈判时精神不同,此刻他眼底略有青黑,比之前更为十分苍白无力。带刀护卫已尽职归来,紧跟在对方身侧。
连少主辗转至内院,他方才心中所想是真,他确实对天子的皇位毫无兴趣,且对方心思诡谲,行事和他一般套路,不可小觑。或许今日当真是诚意十足,或许也只是来有意试探一番,他是否有不臣之心。
若是前者,他的回复并无不妥,天子身患重病,似乎为真,所以这第一种可能,最为接近真相。但若是后者,他的回复或许会叫天子松一口气,却更会会叫对方谨慎对待。毕竟谁也不会喜欢威胁,尤其是身在高位善于发号施令的帝王。所以如今他仍需做好万全准备。好在狡兔三窟之法正适用于他,他在另一个世界中发展的势力,到时也可派上用场。
日头已经西斜时,天子总算离开,连少主回归内院洗去一身风尘,在水雾中平静下来,换上一身广袖宽袍,说起来,即使他父母双亡,后被庄主夫妇教养,开始算是比较艰难,后面逍遥侯算计死了庄主夫妇,他在这其中,更像个旁观者,置身事外。
什么东西,放在明处,总是招眼,譬如逍遥侯那隐在暗处的天宗,势力如此庞大,却无人可知,在那梦中若非逍遥侯死亡,他也不会知还有这样的势力。
无垢山庄本应再度发展起来,但既然有朝廷关注,那么便到此为止。如今无垢山庄声势已足,往后会将积蓄的力量慢慢转至幕后。
他也可做些别的事。
连少主想到以前的事,又难免再想一想,以后的事。
说起这以后,他原本也曾有过计划,如今却多了许多变化。连少主沉默片刻,出门便瞧见对面的院子已摆上灯,这间院子,原先是没有人的,如今自然也刚有人入住。
他负手而立,眼中对着一盏还未点亮的灯笼,怔忪片刻,神色静静地柔和下来。
忽地,他心有所动,转头一瞧,那院中卧房处的窗户正敞开着,小姑娘似乎对他的动作十分好奇,探头望一望,眼睛十分明亮,也立在原地许久。
连少主走过去,将光背在身后,顿时那身边便是一道影子,压得小姑娘的视线也暗了下来。连少主还未说话,就见小姑娘担忧道:“庄主,那人可是说了甚么?你好像有心事?”
连少主笑了笑,“那人说了不少,却不足以成我心事。”
小姑娘点点头:“那人便是天子?我见他眼神清明,不像有恶意之人。只是他面色苍白,大病初愈的模样,这时他不在北方养病,却跑来山庄,委实奇怪了些,莫非只是看一看你这位堂兄?不管怎样,我听说能登上九重那样的位置,总不会太过普通,庄主还需小心。”
连少主又是一笑,对于这位天子,他先前便已摸得清对方行事,如今更是对其性格有些了解,这样工于心计之人,实在不该是纯善之人,那眼神清明,不过是种伪装罢了。
小姑娘看人虽不太准,但心思灵敏,猜的确是不错。
“你看的不错,不过我猜他并非大病初愈,而是身患重病,久病难医。”说这话时,连少主神色淡漠,显然语气中已拉开和这位血亲的交集。
天子确实得罪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