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顺心里一震。他是将领,不畏生死,上立功业,下保家土,报明主,酬英豪,是以一路征伐。他可以做战场的杀神,可又怎能向百姓举起屠刀!
周瑜诧异地看了李睦一眼。
清秀的脸颊,唇角微微有些干裂,嘴角却轻轻扬起来,下巴抬了侧向一边,半垂的眼帘里似笑非笑,分明一副算计模样——就和当初在寿春,她浑身湿哒哒地站在他房里拿出那幅传国玉玺的印记,递到他面前时一样。
可当时她所图所谋,就好像那副印记一样足以令人一目了然。而现在,周瑜却全猜不到她又打的什么主意。
李睦确实是在算计,只是算的不是高顺,而是张辽。
历史上白门楼吕布身死之后,高顺殉主,自不必言,而张辽却是投了曹操。多年后逍遥津一战,孙权携举国之力来征,却被他以少击多,狼狈而逃,几乎丧了性命,乃至在他重病之际,孙权仍不敢再北征之心,五子良将之名,在江东可止儿啼!
她现在就把曹操在徐州残暴屠城的声名在下邳城中坐实坐大,那就算将来张辽改了主意,还是觉得曹操好,在这样的名声下,只怕也要好好掂量一下。
饶是周瑜智计冠绝,也想不到李睦只是顺便在为没有发生的历史事件背书而已。她既然都出来了,反正也睡不成了,若不趁这个机会将高顺和张辽两人再算计一把,岂不是白白被人扰了一场睡梦!
“高将军所言不错,权确实体质孤弱,不善武艺弓马,不如诸将英豪,更不及兄长武勇。但若将军仍有意与我兄共策马江山,立不世之功,权愿将军同守此城,直待我兄率大军到来。而若将军心有疑虑,权今日便与公瑾率军自广陵南下,他日疆场再逢,再续高下。”
腹中一阵阵隐痛,身下激流汹涌。李睦咬着牙一动也不敢动,话说得漂亮,脸色却愈发难看,强撑着向高顺抱拳拱手,腰背挺得笔直,无论如何也不敢弯一下。
高顺脸色一肃,终是不再提请医之事,微微躬身:“某……下邳城中彻夜整军已毕,请权公子示下。”
周瑜看了一眼他仍然放在剑柄上的手,目光一闪,正要说话,急促的脚步声忽然从回廊另一头响起,一名兵士飞奔而来:“报——刘备攻城……”
仿佛应和他的话,低沉悠长的号角声骤然划破长空。
又打!
方才还镇定自若的李睦一下子紧张起来。
高顺却疑惑地追问了一句:“战鼓未响,又不问喊杀之声,来将是何人?”
“刘备是来受降的,不是来攻城的,不曾携带攻城之器,云梯撞锤,均非一夜可造,该不是攻城。”周瑜暂时不去想李睦的用意,飞快地分析眼前局势,“我去城门看看,城内之事,就劳烦高将军了。”
李睦捂着肚子咬牙一挑眉:“你先去,我回房换身衣衫就到。”见周瑜眉头一皱,不等他开口推拒,哼了一声,“既然不是攻城,我去看看就回来,又何妨?再不露面,怕是真要有人以为我昨日受了重伤,命在旦夕了呢。”
高顺微微一滞,紧绷着的脸孔终于露出了一丝尴尬之色。
☆、第二十八章
好在周瑜拿来了干净中衣,好在这个时代的中衣长袖高领,更有衣带束腰。
整件中衣摊平了折叠起来,衣带的两头系住两只衣袖的袖口,一左一右分别从大腿往上,缠绕过腰,最后再在腰里收紧打结。虽然形状并不好看,甚至还有几分像后世婴儿穿的“纸尿裤”,但勉勉强强总算能暂时将她的窘境应付过去。
而且外袍宽大,一旦披上,只有腰里那个打结之处显得有些臃肿,其他的完全看不出来异样。
于是,被周瑜留下的几名亲卫,就在一阵紧过一阵的号角声中,跟着李睦以一种慢到走在后面的人几次险些撞到前面背脊的速度,踏着声声紧张到仿佛催命一样的号角,穿过下邳城的大街小巷,往北面城门而去,心里暗暗佩服权公子兵临城下而不变色的镇定泰然。
只有李睦自己心里清楚,她非但不敢走快,而且只要一想到身下包得厚实的中衣原是出自周瑜送来……脸上就一阵发烧。
直到一步一步走上城楼,被高处被风一吹,方才好些。
昨日进城时一片慌乱,李睦还未觉得,此时站上城头,才深觉下邳城墙之高。
耳畔旌旗猎猎招展,黑压压的兵马被宽阔的护城河拦在城外,放眼望去,远处青山起伏,天高云清,直至目力穷尽,也望不到天际尽处。
李睦一时忘了还隐约作痛的小腹,和额角一抽一抽的神经跳,不禁有些失神。
她是真的穿越了。再也看不到高楼林立,高架环绕。无论是霓虹缤纷,还是交通拥堵,空气污染,她都看不到了……
“刘备纵能连夜伐木,制出云梯撞锤,但下邳之坚,只要他一日不备巢楼,便无力挥军强攻。”见李睦一言不发,周瑜侧过脸向她一笑,清清朗朗的声音,压着风声远远传了出去,换来一众一同站于城头的将士频频点头。
李睦回过神来,心知周瑜这句话多半还是担心她心生怯。但可能是前一世规模宏大的阅兵转播看习惯了,城下这一大摊每没有纵横对齐的方队,没有整齐划一的正步,只黑云般铺陈开来的人马,对她的震慑极其有限。
“既然不攻城,刘备这一大早鼓号不断的,莫不是要我检阅其军?”向周瑜点一点头,李睦极有默契地也提高了声音。
担心她心生怯意是一方面,而刘备摆明了要以军威震慑人心,周瑜故意扬声指出攻城兵马缺乏巢车,自然也是有稳定军心之意。
不想李睦居然能一下子明白他的用意,周瑜不禁有些意外,更没想到面对兵临城下,她竟还能有心说笑。声音虽然有些哑,却无半点慌张刻意。
检阅其军?说得好!好胆魄!
周瑜不觉嘴角上扬,之前见她一步一顿,如同打着颤般登上城楼时的隐忧立时烟消云散。
“五人为伍,十人成什,百人称长。”既然说起阅军,李睦举手在额前挡住破云而出,渐渐刺眼的阳光,不自觉地踮起脚尖,眯着眼极力远眺,盘算了下她唯一知道的军中计数,却发觉数到百人,她就数不上去了,“这算是有多少人啊……”
“刘备于小沛屯兵万余……”
“我昨日进城时曾下令每人杀足两名敌军方可入城,五百人就耗去他一千人。按照这样以一敌二的战力,我们城中尚有三千多兵力,便可挡他七千。就算他没有虚报兵力,且都所有人马带来了,也只余下两千,”不等周瑜把话说完,李睦已经飞快地双方兵力对比算得清清楚楚,得出结论,“再除却攻城的折损,除非刘备想耗尽全力拼个两败俱伤,守住下坯应该没什么问题。”
细碎的阳光从指缝里漏下,在她脸上落下点点金影,跳跃闪耀。
不知为何,周瑜突然生出玩笑之心,凑上前,压低了声音:“两军对阵,胜负之数不是如此算法。刘备没有攻城的巢车,袁术却有。”
李睦不禁一愣——她把袁术忘了。寿春距离下坯并不远,袁术与吕布也是面和心不和互相忌惮,互相觊觎。徐州此番一乱,袁术哪有按兵不动的道理?
看着李睦瞠目结舌的样子,周瑜忍不住长声而笑。
“你……”李睦一急,小腹阵阵坠痛,方才还清晰的思路立刻变得烦躁起来,没好气地瞪着周瑜,“好好好,你思虑缜密,才思敏觉,多思多动,反正你才是军中主帅,我又何必不自量力,劳神费事!”
见李睦脸色不好,周瑜想起她现在“时期特殊”,不宜动气,很聪明地立刻见好就收,还向四周巡视戒备,被他的笑声引得纷纷看过来的将士摆了摆手,示意所有人各就其位,这才向她一笑,用目光引导她往城下踏着鼓点飞快齐结的兵士阵列看:“你初至军中,能识伍什之分而不乱,知敌我兵力之差而不慌已是不易。不妨再算一算,现在城中可还有三千守军?”
他语气一顿,见李睦仍是不解,但显然脸色已经缓和下来,不由悄然一笑,续道:“精锐骑军,来去迅捷,擅奇袭冲阵而非固守城池,何不扬其所长?”
骑军?
李睦刚才登上城楼的时候,看到张辽正在城下集军,但却没看到一心要杀刘备而为吕布雪恨的高顺。她原以为是周瑜怕他复仇心切,抑或是刘备手里还有吕布的尸身令他投鼠忌器,故而特意将人调离分守其他城门了。就像他之前所说的——“城中事都烦劳高将军”。
可现在这么一说,她才突然发觉从出门到现在,似乎连昨天此起彼伏的马嘶蹄声也不曾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