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半分理由去怀疑薛景泓。他的情义,是真的。可也正是这份格外真挚的情义让穆崇玉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纠结痛苦之中。
一个灭了自己国家的人,一个俘虏了自己三年的人,现在却说对他有情,天底下哪有这般好笑的事?!
穆崇玉的嘴角弯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他的呵问很轻,语气却是凉丝丝的:“可我的痛苦,南燕千万百姓的痛苦,陛下知晓么?”
“我无法探知陛下究竟为何会对崇玉产生这般情意,也无心去追问。只想问陛下一句,您到底想让崇玉怎么办呢?”
穆崇玉的眼珠轻飘飘地移开,尾音忽颤,带着难以忽略的迷茫。
如果薛景泓要像之前那般断然捋他去北渝皇宫,他定然与他刀剑相抗,死不屈服。
可薛景泓竟似乎什么都不要。他甚至说要将整个南燕都奉还于他……
穆崇玉从未有过这般的不知所措。仿佛忽然之间,变成是他欠了薛景泓许多。就好像当初他从北渝皇宫中逃出,不是被逼无奈,不是死里逃生,而成了对薛景泓的背叛。
就好像他若是再与薛景泓针锋相对,就是对他这片情意的践踏。
就好像这失而复得的领土,这本就属于大燕的沃土豫州,是他在利用薛景泓的情意骗来的。
穆崇玉忽然觉得,一直以来悬在他头顶的光亮、支撑着他走下去的光亮突然变得模糊了,模糊到他竟有些分不清脚下的路,究竟哪一条才是对的。
往前,那大片大片丢失的河山唾手可得,重新为王,镇守疆土,可使流离的南燕百姓重享往昔的安康。
于情于理,他都不该放过这触手可及的机会。
只是,眼下这情景就好比是一个人正辛辛苦苦的攀登一座高山,只为登上山顶的庙宇,然而当他登到一半,却发现头顶的高山突然被天公刀凿斧砍,成了平地。那庙宇就在自己的眼前。可惜从山顶摔落下的庙宇没了那云蒸雾绕,也不再是想象中的瑰丽模样。
更何况,并不是什么天公替他削平了高山,而是曾经建了这座高山的敌人。那敌人一改往昔凶恶的面目,转而呈现出一副缱绻柔情,叫他彻底没了方向。
穆崇玉苦笑了一下。他不知自己该不该“利用”薛景泓的这片深情,继续走下去。
薛景泓把穆崇玉眼睛里的难堪、窘迫与茫然看得一清二楚,他心底仿佛被揪了一下,眉头极轻地皱了皱。
想要穆崇玉如何?他又哪里敢奢想穆崇玉会如何呢?
这一世,只要他不再逃开他,不要误会他,好好地活着,他就已经心满意足。
“崇玉,”薛景泓唇角轻扯了一下,结出来的笑容却极苦,他顿了一下,终究没有回答穆崇玉的问题。
即使他心里千遍万遍地叫嚣着“我想让你看明白我的心”“我想让你原谅我”“我想让你慢慢接纳我”“我想让你像我牵挂你一样牵挂我”……
薛景泓忍了许久,才克制住自己没有把穆崇玉拥在怀中。他垂头低声道:“好好待在豫州。等我。”
作者有话要说: 啊又隔了这么久才更,我错了……
第47章 离别之日
已经是暮春时节, 清早立在林间,乍暖还寒。
这日便是薛景泓离开豫州北上的日子。城门之外, 守军列仗,官员肃穆而立,两边百姓远远地站着, 熙熙攘攘地被排在道路两侧,都伸出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位平生都难以见到的帝王。
为了防止出现之前的刺杀事件,薛景泓不再隐瞒自己的身份。高文璟很是上道, 觑着薛景泓脸色, 立即准备了百十人马亲自护送圣上回京, 一面铺开阵仗,一面又往帝都里送了信儿,遣人来接。
这样安排下来, 再有人行刺杀之事, 就是自寻死路。
眼下, 站在城门外送他的人很多, 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千奇百怪, 他远远地瞥过去, 便能看到一张张崇敬而谦卑的面孔。
可却独独少了那一道令人心折的身影。
已经在此蹉跎了半个时辰了, 崇玉他还是没有出现。
薛景泓略有不甘地收回了目光,面色暗沉。
他以为, 他至少可以在临别前再看他一眼的。薛景泓捻了捻被风吹得有些皱的袖口,苦涩地皱了下眉头。
这样也好,省得见了便心生留恋, 留恋了便又生出许多蹉跎来,总也不想离去。
薛景泓一甩袖袍,不再等了,他翻身上马,扬眉看了眼恭敬站在原地的高文璟,沉沉地喊了声:“高大人。”
高文璟垂首应答,连忙疾步过来。
“朕在你这里叨扰了数日,同宗大人一起审查案情,巡视民情,虽则被宗大人查出了不少疏漏,但大体来看,你在任期间做得尚可。若你今后能全心辅佐宗大人,朕必不会薄待你。”
“宗大人刚接手豫州,事务繁忙脱不开身,未能前来送朕。待朕离去后,你便也即刻回衙门,尽心助力宗大人吧。朕的事情,你不用操心太多。”
薛景泓说着,一双点漆似的眼眸定定地看着他,尾音轻落,似是叹息。
高文璟浑身一凛,郑重答是。
薛景泓轻点了点头,不再废话,他手中马鞭高高扬起,“啪”地一声,马蹄急踏,猛地转身,卷起一地烟尘。
他身后数十骑兵马也跟着一起挪动了步子,追随着马车扬起的浮尘往西北方向奔去。
不过顷刻之间,刚刚还挤满了人的城外空地上,已经变得空荡荡了,唯余一点马蹄的响声随着远去的背影渐渐减弱,直至消失。
官员们动了动步伐,三三两两地准备离去,围观的百姓们一哄而散,脸上都带着余兴未尽的神色,显然把皇帝微服私访的事情当做了一件谈资。
人群聚得快,散得也快。而此时,在城楼上一个未有人注意的角落,却闪过一角茭白的衣袍,然后渐渐地,随着阳光的斜射,显出一个人影来。
穆崇玉正目光深沉地遥望着西北的方向。
他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眼珠一眨不眨,漆黑的眸光像是盛了夜色。终于,城楼下的人散得干干净净,人声渐弱,安静得只能听到早莺啁啾的声音,他才略有疲倦地阖上了双眸。然后转身离去。
*
豫州的位置果然得天独厚。从前南燕强盛时,以苏南江浙一带为依凭,商贾繁多,经济昌盛,并未重视豫州的地位。
然而战事一起,形势就立即发生了逆转。商贾易折,经济多为凋敝,反而是豫州以黄河沃土为峙,得保一方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