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琅话音刚落,北千秋正面朝下,倒了下去,脸贴在了冰凉的地板上,看着摆满烛火的青铜树愈发模糊,不一会儿,来了几个宫人默不作声的将那具老身子拖了下去,用沾了水的帕子擦净了地板缝隙中渗下去的血液。
伯琅独自褪下沾满血的朝服,走向那张曾经离他遥远的,大而孤单的龙床,他一步步走,一点点解开衣领,直到只剩一件中单,他抚摸着那张被褥柔软却也冰凉的床,侧身倒在了上边。
他自小便生活在夹缝之中,在先帝的厌恶与惠安的疼爱里,费力的扮演着乖巧。
在其他皇子的鄙夷欺辱与谢漱玉恨不得杀他的厌恶中,扮演着无知懦弱。
刚登上皇位,谢家独大,慕容邛手握兵权,惠安权势顶天,宫里头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今夜睡去醒来,还要装着毫无主见身不由己,装着被他人摆布懦弱无能。
他必须要装,若不是早些年一直这么走下来,他恐怕活不到今天。装着懦弱的哭泣与尖叫着,如今最后能躺在这张龙床上的也只有他。
他在这张床上竟感到无比的安心,可这场安心的睡眠只有几个时辰。
伯琅很快的醒过来,他明显能感觉到一柄短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冰凉坚硬,一个人影跨坐在他身上,还带着宫女沐浴后常有的香气,头发甚至还湿漉漉的,他平静的睁开眼睛,也知道这时候不可能再去叫人。
只是那个人影笑起来,笑声娇甜语气却仿佛熟悉,她轻声道:“你几个时辰杀我之前,定然没想到我这个孤魂野鬼竟然也能将刀架在你的脖子上吧。”
伯琅心中陡然一惊,可面上却是半分波澜也没有。
“你是蒋奴?”他以为自己在做梦,可脖子上隐隐划破皮肤的痛感却提醒着他。
“你可以叫我另一个名字,我单字一个北。”那年轻瘦小的女孩子,面容隐在黑暗里,她的手指软而凉,抚过了他的下巴,她继续说道:“伯琅你说我是孤魂野鬼,却不知道两年前,本应入朝的新任司命死于淮南道,她的魂却来了长安,看了天命,愿助这最有皇命的少年皇子一把,两年来,他终是坐上了皇位,可身负异能的司命,却被他杀死了……”
伯琅想要说她绝不该直呼他的字,而是应该叫皇上的,可刀在喉上哪里还说得出口。只是他对于这竟然附了他人之神的孤魂野鬼的说辞,半信半疑。
“那么,你这个有神能的千山道士,看来也并没有怎么帮到我。”他竟然笑了一下说道:“一切都照着我自己的计划进行,纵然因为蒋奴的存在而少走了许多弯路,我却不信你真的助了我多少。”
那阿北语气一滞,似乎被戳到了痛处。伯琅与蒋奴接触虽然多,却因为她一直在伪装而并不了解到什么她真正的性格,如今仿佛是得以窥见她那伪装下的半分真实了。
“或许吧,不过我来,却是含了一口恶气,外头的宫人冲进来大不了再杀我一次,我去换个身子。”她坐在伯琅的腰上,两条腿蜷在他身子两侧,这个姿势太过……暧昧了些,可她似乎做惯了太监,丝毫不觉,继续说道:“可我这一刀下去,你谋划了许久的事情还剩下什么,这皇位恐怕要落到谢漱玉那个七八岁的儿子手里。”
这点伯琅也十分清楚,他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所以你不杀我泄愤,到底是想要什么?既然是无欲无求的千山道士,却魂魄入了宫廷插手宫变,显然你很有野心啊。”
“恩,我若说我想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何。”那甜糯的声音带着笑意,伯琅却丝毫不敢忽视她背后真正的野心,他伸手拿起了床头远远摆放的青铜灯,抬起来拿到了脸边,想要让火光映照亮她的脸。
阿北没有躲开,一片黑暗的龙床宽大,他一身白衣裹着锦被,她则是深红色的简单宫装,领口有些乱,一头未干还在滴水的长发如海藻般黑亮,十四五岁如抽芽小树般纤瘦单薄的身子跨坐在锦被上,薄薄的唇,细长的眉眼,白皙到极点的肌肤。
还有在火光中颜色淡的仿佛是金色的瞳孔,鼻翼两侧几乎看不清的小雀斑,她嘴角噙着笃定与得意的微笑,伯琅握着青铜灯的手不知道是因为它太沉还是因为别的而颤抖。他想他此生都不可能忘记这暖溶火光下的一瞥,不可能忘记那那晶亮的瞳孔与唇角的笑意。
空荡的龙床,黑暗仿若是无数触手顺着灯光的边缘攀爬而来,他想要将自己蜷在这一圈光亮里,这一张大床,很适合再多一个人,他竟然也笑了起来,开口道:“不知皇后之位,你可否满意?”
阿北眯了眯眼睛笑道:“不好意思,我不喜欢用烂黄瓜。未来会烂的也不行。你果然见了我是个女人,就自然而然好像觉得我就不会伤了你一样。”
她话音刚落,猛然拿起旁边的软枕,压在他的脸上,伯琅骤然一惊,就感觉上肩膀上一阵撕裂的痛感!她将匕首狠狠插入他的肩膀,刀刃拧转了一圈!
伯琅一时疏忽,受了这样的伤几乎痛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却听着阿北凑在他耳边笑道:“你忘了,我说我含了一口恶气,这会儿管你跟我说什么屁话,泄愤才是我的目的。”
一声钝响,北千秋猛然从十几年前带着斑驳的梦里惊醒,她才想起自己如今一身男装,坐在上书房里,这也不是夜里,而是很多年前也都一样有过的下午。顺帝也已经放下了笔,抬眼看着她,皱着眉头眼里仿佛在评判什么,有些不满也有些欢欣。
北千秋觉得那种扫过她身上,在评判什么的眼神实在令人难受。但她几乎是这一个眼神就知道了,顺帝果然已经认出她来了。只要栗子回了长安,他肯定第一时间能找到她,更何况她换了身子已经有将近二十日了。
顺帝站了起来,却没朝她走来,而是走到书架旁边,展开了一张卷轴,挂在了手上,淡黄色薄绢展开,他似乎颇为自得的问道:“如何?”
北千秋瞥了一眼,画上是她曾做内司女官的样子,阳光带着窗格的阴影落在上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她点头道:“皇上画工极好,这画上的女子也颇有姿色。”
顺帝眯了眯眼睛道:“听闻陆大人也极擅长工笔?”
“不过是当年,这两年年纪上来了,眼睛也花了,工笔又急需要耐心,臣官居中书令,朝内大小事务总要操劳,哪有那精力再去画美人图。”她决定要装陆熙然装到最后,抬袖拱手说道。
“你这是再说朕整日很闲,才有空画这图了?”顺帝笑道:“这架子上还有很多画,陆大人极懂品鉴,不如来看看。”他站在书架边,似乎要请他走过来。
北千秋硬着头皮走过去,她站定在书架前,顺帝倚在书架上,他一身燕服似乎因为坐久了满是皱褶,每一个皱褶都舒展在他衣服上,皱褶的沟壑里盛着阴影,她居然连这些小细节也在看,北千秋不得不承认她心里有着很多的唏嘘感叹,也有很多的厌恶失望。她伸出手,拿起一个卷轴展开,是她下棋时候的样子。
点头看了一眼后放下,打开了下一个是她抱着一个彩锦编织的球,在和一个两岁左右的女孩子玩,旁边是一株海棠。
还有她两条腿蜷在榻上,一身衣裙展在的跟花瓣一般熟睡着。
还有她……
很多很多,基本全是那时候的样子,全都是深红色的宫装,近乎偏执的描画了一个他面前表现出来的北千秋。她其实心知,那并不是她真实的样子。过了好久才说道:“看得出皇上画工进步不少,皇上若有这样的毅力,江南盐商的事情也不至于现在才刚解决。”
一双手从她身体两侧伸过来,他的下巴在她脸侧,手指捏住了她的手腕,有几分用力,说道:“我很讨厌你这个身子。”
呵,你讨不讨厌与她何干。北千秋冷笑着没说话。
“你果然很了解我,连我早就找到锁魂蛊解法一事都知道。南九也让你摆了一道。”他几乎将整个身子靠拢过来,说话时闷响的胸口贴着她脊背,北千秋往前挺了挺身子,想要跟他格开一点距离。
可他不依不挠,抱住她的肩膀指节揽进了怀里,从她背后这样抱着她。
“你有事跟我装装也挺好的,这样不至于我们说两句就打的不可开交。”顺帝感慨道:“你是因为惠安死了,才要跟我拼命的么?”
北千秋若不是强忍着,几乎要气笑了。他倒是忘性大,当年因为觉得左阳心里头爱慕北千秋,北千秋又不拒绝,一怒之下,直接将那具内司女官的身子腰斩。左阳后来找到尸体,整个人都几乎有些接受不了,几乎癫狂。
先不说北千秋本就很喜欢惠安,惠安死去一事足够点燃她所有的怒火,伯琅倒是能将他自己做过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一句“你不还好好活着么?”就好像之前北千秋得死去活来,都只不过是个让他开心的游戏。
她怒的抬起头来,几乎要强咽下这口气才能装得下去。
顺帝看见她抬起头来,忽然抱着她的肩转过来她的身子,将她压在满是卷轴的书架上,低头就要吻下来。北千秋条件反射的就要抬膝顶向他两腿之间,却被他抬手挡住,他仿佛很了解北千秋会做这种事。
“我真是没说错,你抗恶心的能力简直让人恶心。这是个男人,大老爷们,长着跟你一样的一根玩意儿,这张嘴也嘬过不少名妓伶人的胸乳,你真是不觉得恶心?”
顺帝似乎早知道她会这么说,笑道:“那我就挡住我自己的眼睛,装作看不见。要真是在意你换了什么样的身子,那我也接受能力太差了。”
“是么?当年你让老司命做符,让我成为老南明王的时候,怎么不情动难己,跟我来上一发?”北千秋勾唇冷笑。顺帝手劲大的离奇,抬手摩挲着她下巴,拇指转而去蹭过她的唇,知道那下唇有些微红,才道:“你总是爱说这样的话。”
北千秋冷笑,看着他气息压来,面前落下一片阴影,正要开口,忽然听见上书房外说话的声音熟悉无比。
“公公,不必了,我先在这儿等着吧。”那个声音道:“皇上先会面着那位陆……陆熙然大人,我反正也没什么急事儿,就在这儿等着吧。”
她猛然一僵,转头看去。窗纸亮得发白,他的轮廓映在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