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千秋被打的脑袋一顿,差点从轿子上摔下来。左阳虚扶了她一把,没想到北千秋睡得迷糊,攀着他的手就趴在他身上,挂着不动了。
“快起来——”
北千秋哼唧了两声,干脆胳膊攀在他脖子上,搂住不动了。
旁边的小太监一副要被秀恩爱刺瞎眼的样子,垂头不敢看,左阳气的不行,直往她屁股上猛拍了两下,北千秋就是不撒手,他无法,只得跟抱孩子似的揽着她,钻进车里。
左阳看她死不撒手,只得也连着往榻上一倒,北千秋碰到更软的褥子,立马撒手抱住旁边的枕头,将左阳踹到一边去了。
左阳没由头的气,伸手想打她,咬咬牙又收回手来。
车夫隔着帘子问道:“王爷,是回府还是去——?”
“今儿是八月二十一?”左阳听他这问,皱眉回道。
“正是。”
“……去碧南岭。”左阳沉声道。
天马上就要黑了,但车夫知道,左郡王不可能明天再去,毕竟今天是那人的忌日。
碧南岭是一片长安东南郊的竹林,盛产青笋,风景宜人,夜幕中那些碧竹仍然是幽幽的浓绿。左阳叫车夫绕远,去买了那人喜欢的梅子酒,拎了两壶回到车上。
北千秋闻着那梅子酒的味道居然醒了过来,抱着酒坛子,就要掀开尝尝。
左阳一脚把她踹上榻,怒道:“是给你喝的么!别乱动!”
北千秋睡眼迷蒙却满面讨好:“就给我一口,就一口。”
左阳才不理她,手里拎着那两坛梅子酒道:“你要想喝回头叫曲若给你买去——你又不是缺钱,这是我拿给别人喝的,你动了算是什么样子!”
北千秋抢了几次都没抢到,瘫在榻上懒懒道:“曲若不许我喝——我已经被他看了好多年了,你当时在西北把我泡酒坛子里,我都要乐疯了……”
“……瞧你那点出息。”
过了一会儿马车停下,左阳说道:“你且睡吧,我一会儿再回来。”
北千秋似乎在气他不给口酒吃,偏过头去不理,左阳无奈的走下车,独自一人往碧竹林深处去了。
他走了很远,直到停在一处无字碑前,那碑旁边有一盏挂在立木上的小小油灯,他从袖口拿出火寸将油灯点亮。
那碑石上落满竹叶,左阳将酒坛放在一边,坐在了碑旁的大石上。
他开了一坛酒,自己饮一口,便给那碑前倒一点,似乎在对酌般。半坛酒下肚,他才懒懒散散的倚在碑石上,脸贴着冰凉的石面开始低声喃喃说着什么。
六年了啊,她也死了六年了。
他除了十八岁带兵出关那一年没有来过,其他五年每年都来。时间不算长,可他觉得这六年太累人。
左阳想跟那人说说话,却觉得并没有太多开心的事情可以说。他想了半天,才开口:“我抓到北千秋了。就是前几年我跟你说的那个魂魄,我抓到她了,她现在附身在李蝉秋身上,很讽刺吧。给你带了你最喜欢的梅子酒,你就忍着脾气,听我多说两句吧。”
空空荡荡的碧竹林,因为入秋连蝉鸣都少了好多。
“她不太像我想象中的样子。北千秋不是我四年来心中的那个敌人,我现在其实心里明白,她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我也没什么可以恨她的。这就很奇妙了……”左阳闭着眼睛喃喃道。
“她要助我,就留在了长安。北千秋住在东月阁,你可不知道——她什么东西都偷啊,连个越窑瓶子都不放过。我想这要是让她摸到左家库房里去,岂不是要笑疯了。”左阳挂着笑意说道,他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倚着那凉凉石碑,无比心安,渐渐昏睡过去了。
直到他感觉有人在死命戳着他腮帮子,才猛然惊醒过来。左阳条件反射就要去拔腰间长刀,却看着北千秋百无聊赖蹲在他身前,手里拎着另一坛梅子酒喝的畅快。
“你——谁让你喝的!”左阳瞬间清醒过来。
“切,给死人喝有个卵用哦!”北千秋也坐在碑旁边,极不恭敬的用手指敲了敲石碑说道:“这死的是你哪个心心小宝贝啊?”
“……北千秋,你再不敬试试!”左阳一脚踹过去,北千秋从容躲开。
“我都睡了一轮了,你也不看看月亮都到哪里了,还不回去。”北千秋啜饮着梅子酒含混道:“这碑是你立的?”
左阳争不过她,无奈的坐在另一边说道:“嗯,这算是我这么些年,立的不知道第几个碑了。小时候我娘一句话害死了救我命的仙姑,大了几岁再边关呆了几年,父亲手下战死了多少将领,都是我随着去立碑。”
“再后来……”左阳顿了顿:“还有老南明王的碑,父亲的碑,长兄的碑……”
“那这是?”火光跳动的油灯边,北千秋漫不经心的问。
左阳的手指抚上石碑:“是那个人人唾弃,权倾一时的内司姑姑的碑。”
北千秋噎了一下:“那你丫是不是有病,都说了人人唾弃,还给她立碑。”
“我十二岁时,太后逼我入宫,又命母亲上山入寺为尼,只是为了牵制左家权势。我本以为在宫中我肯定日子不好过,幸而内司姑姑一直护着我。”左阳笑了一下:“真人与传言当真不同。”
北千秋偏头看他,似乎在等他继续说。
左阳觉得北千秋今天真是个不错的听众。
“带二品官佩的内司女官,实际上她是皇上最重要的心腹。你应该也听说过不少内司姑姑的传闻吧,毕竟从永隆十七年到永隆二十六年,她可是长安城的头号红人,也是头号佞臣啊!长安城里的内司府华贵万千,周围几十里内,楼榭亭阁,高下错落,堪比顺帝行宫。”左阳笑道:“结果后来我才知道,那都是放屁——”
“她可不讲究了,衣服也没什么好的,内司府空有那么大地方,里头空空荡荡的,都没几个侍婢。外头那么讹传,也主要是因为她在长安太嚣张了。她一个女官,常年侍奉在御书房听政,甚至打断皇上与大臣的会谈,顺帝病时,甚至要她来帮忙批折子,她写了一手跟顺帝几乎无差别的书法——”
“这么嚣张,怪不得死得早。”北千秋道。
“不过她真的很有本事,我被送入宫里的时候,我娘怕太后以我为筹码后,万一左家与太后出了什么摩擦便会杀了我这个无用的筹码,就托了这位内司姑姑来照顾我。结果入宫之后,反倒是她百般苛责我,到太后和皇上面前指责污蔑我,说了很多类似于我欠□□,没素养之类的话。”左阳说这话的时候却笑着:“你猜后头怎么着?”
北千秋沉默的摇了摇头。她少见左阳这般多话。
“后来啊,她跟我发生了极大的冲突,惹得她暴跳如雷,说定要弄死我。她到皇上和太后面前,要我死才能忍下这口气,我若不死,她就在宫内罢手不管。她说的罢手不管可不是宫内放权,而是要搅得翻天让人求她回去才肯罢休。太后和我娘都知道她是顶了天的混账,面上内司姑姑也不过是个下人,但她权势滔天又极得皇上信任,她要我死,我就不会有好结局,可毕竟左家人都在长安,总不能真的杀我——”
“于是就双方各退一步,我能留命,却要被她折辱。内司姑姑命我换上小太监的衣服,做她的近侍跟班,把苦活累活都安排给我。我娘在寺里气得暴跳如雷,我爹一直上书要讨回公道,可当我住进她宫内的住处时,内司姑姑把我拉到一边,跟我说:‘这是你娘的意思,你唯有时时刻刻都放在我身边,你娘才能安心。你放心,在这宫里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安全,唯有在我身边。’”
左阳叹了一口气说道:“外头人全都是在骂她,说她连郡王世子都敢折辱,简直反了天,我却觉得,在宫里头,跟在她身边几年,真是最安心的时候,睡得最好的时候。后来……”
“后来她死了。我可是听说过她死了之后,长安城一片叫好,每个人都在说盛朝与顺帝是被她这个妖婆误了十年。”北千秋接话道。
“嗯,她死了。太后一副拯救我于水火之中的样子,将我从她宫里抬出来,换上郡王世子该穿的衣裳,带着金玉小冠,握着我的手只说苦了我了。”左阳声音幽幽的:“太后转身一走,我几乎是滚在地上咬着衣袖哭。她说不许叫任何人知道她保护我这件事,她死了,我都不敢哭出声。但我知道是我没能救得了她,是我的无能导致了她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