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他说人找着了,石桂还得提一句怕人骗他,可人都已经死了,还有什么骗不骗的,总不至于是骗个丧葬钱。
明月大剌剌往石阶上头一坐,石桂也卷了裙子坐在他身边,这才觉出热来,一口热气自己把自己都熏热了,赶紧打发小厮帮着买两碗冰茶去,哪知道明月早就给了,买了两瓯儿酸梅汁子来,一瓯儿给了石桂,一瓯儿自己喝起来,一口就喝了一大半。
石桂还等他说,他先长长出一口气:“还是冰的下肚爽快,要是酒也有冰的就好了。”石桂伸手拍他一下:“你才多大就吃酒。”
明月挨了打也还笑嘻嘻,嘴里啧一声:“当兵的哪个不吃酒。”
石桂满头雾水,分明是当道士的,怎么又当起兵来了,不等她问,明月就挠了头:“我走的时候跟的是吴千户的船,我听人说,吴大人就是因着剿了水匪才升的官儿,先是百户,跟着又是千户,我就想着,问问他我爹的事儿。”
明月的爹说是死在水上的,成了孤魂野鬼,尸身都没寻着,还不知道落在哪片水里,叫鱼虾吃了去。
这些个明月从没说过,只说他爹是出来贩货的,货没了人没了,家里还欠着货帐,娘才又改嫁的,石桂可怜他,这会儿听他说了,咬了唇儿,一双眼睛盯住他的脸,他虽然满不在乎的模样,却到底扁扁嘴儿,眼圈红了一红。
石桂把自家手上的酸梅汤分了一半儿给他,他又吃一口,凉沁沁的滑进肚,心里这才好受些,扯着袖子抹抹汗:“我只记得年月,贩的什么货走的哪条水道,半点不知道,只知是往金陵来了,哪知道一问,吴大人还当真记着。”
吴千户升官的那一桩案子,年月地方都对得上,那会儿确是救下来不少活人的,可有的虽被逼迫也一样入了水匪,这些个哪里会留下壮丁,不肯入伙的就抛到江里,肯入伙的,就成了贼囚。
吴千户那会儿年轻气盛,这桩案子办得极认真,里头许多细节还能记得,既问准了人,也没甚不能告诉他的,给了他一个帖子,让他回金陵来,拿了自个儿的名帖去衙门看案卷,上头水匪招供的,可有明月的爹。
这且是好的,若是入了水匪还杀过人,那便是同案,虽被逼迫,也是杀人,或是充军或是发配,山长水远的,哪里知道还活不活了。
这事儿本说到此处就完了,哪知道吴千户的夫人却召了他进去,看他这么点大的孩子,一句话才问出口,眼泪就跟着淌下来,告诉他说,家里原来也遭过水匪。
若是有尸骨的,那就是朝廷收罗了,挖了个大坑一道埋了,若是没了尸身,那就往江上祭一祭,扔下江米粽子下去,就当是全了心意。
都隔了多少年,尸身不说泡烂了,早就让鱼吃尽了,跟他这么说,不过为着让他心里好好受些,也是觉着他小小年纪竟能千里寻父,赞他是个有情有义的。
明月哪里是有情有义,一半也是因着无处可去,既能来金陵,就混着一道来,来了又不想走罢了,吃了这番夸奖不算,吴千户的娘子还给了他两套衣裳,又打发些银钱出来,让他能回一趟金陵,能寻着人最好,若是不幸没了,就拿这钱把父亲给好好安葬了。
石桂听了,叹一声:“这位娘子倒是个好人。”花银子去放焰口济野魂的倒不一定是真善人,听见这些事能周济一回,就比平日里烧香要善得多了。
说着抬眼儿觑一觑明月的脸色,有心想问问他,去查过案卷不曾,明月身子往后一仰,不靠不撑,两条腿一抖:“我查了,人早就死啦。”
是水匪杀的人,大客商还留着,想问家里要赎身钱,这样的行脚货贩子,连人带货都不值钱,年轻力壮肯入伙的也还罢了,不肯入伙留着也是祸患,扔进江心,除非龙王爷发慈悲,人落进江心是再活不了的了。
他连丧事都办好了,富贵人家办丧事,大殓出殡发讣开吊样样不少,还得读祭文作法事放焰口,方能迁坟安葬。
穷人家哪有这许多讲究,连尸身都没处寻去,更别说请阴阳先生来点穴看风水了,就在那朝廷埋人的坑地里抓一把土,买一套衣裳,再立块木牌子,连字儿都是明月自家写的,送上一杯水酒,点上一柱香,再压两串纸钱供上些鲜果,就算是体面的丧事了。
明月还有一样没说,他爹身前爱吃鱼,死了落在江里,说不得还是他吃鱼,想着去买了一尾好鱼,请店家好好整治了,把鱼搁在坟头上,学着亲爹还在世时的样子,把那鱼眼睛挑出来,单搁在一边,等香烧完了,自个儿把一边的鱼眼睛吃了。
吴千户娘子给的钱大半花在买鱼上了,这会儿身上连回去的盘缠也不足了,却没想着把给石桂的钱要回来,他哪儿都能混饭吃,要是她爹不来,她总得有些钱用。
石桂叹息一声:“你好歹也寻着了个结果。”
明月晃晃脑袋:“旁的不说,吴大人总是替我报了仇了,同案的水匪一个也没能跑了,有一个打头的还砍了他一刀,他脸上有老长老长一道刀疤的。”
说是刀疤,还比划了一下,那刀疤再差一点就到眼睛上了,看起来极可怖,偏偏嘴上却是无限向往的口吻,石桂立时觉出来了:“你不当道士想当兵,就是要跟着吴大人?”
明月咧着嘴点点头:“我本来就不耐烦念经的,我在船上还跟着学一套刀,我武给你看。”说着随手折下一根枝条武起来。
石桂哪懂得这些,只知道他人灵活,腾挪之间轻盈得很,再一想他打小就跟着宋老仙人练气,虽打得马虎些,到底也算用过功的,上树上墙都不费力气,肯走正道就是好的。
至于旁的,此时还看不出来,明月规规矩矩武完一整套,虽不喘气,却出了一身大汗,衣裳后背又湿了一回,把那长枝条一扔,复又挨着石桂坐下,挑着眉毛看向她。
石桂知道他是等夸奖,想一回道:“你原来学的那个竟这样有用。”
明月也知道她不懂,也没指望她能说出什么来,点一点头:“吴大人也看了,说我这身筋骨不合适练刀,要是学剑还好些。”
可剑轻飘飘的,武刀武风得多了,说完了他自个儿,他又问起石桂来:“你不是八月十五生辰,你爹来了没?”
石桂摇摇头:“行船哪有个定准呢,也不知道他这会儿在哪呢。”想到明月的爹,心里更忐忑了,回回写信回去都在劝,跑船风险太大,赚的都是血汗钱,石头爹又是伤过的,要是不养好了,年老了可怎办。
明月宽慰她:“再有几日他说不准就来了,你等着罢,便他不来,我也给你过生辰的。”石桂旧年的生日就是跟明月一起过的,那会儿还在山上通仙观里,又有烟火看,又有松果吃,明月这才记得这样牢。
石桂轻笑一声:“好,你来的时候,我分你长寿面吃。”
明月转身要走,石桂还追回一声:“你这是往哪儿去?”又问他夜里在哪儿歇脚,明月抖抖脑袋:“往观里去呀。”
说得天经地义,石桂怔一怔:“你不是不当道士了?”
明月嘿嘿一笑:“他们又不知道我不当了,到你生辰还有十来日,我找个地儿落脚,跟师兄亲近亲近。”最好能再卖些符,思量着给石桂置一件像样的礼物。
石桂“扑哧”一声笑起来,拿袖子掩了口,眼儿一弯,明月耳朵一热,看她一眼,转身走了,那真路的样子,也不学道爷那摇摆袖子的模样了,反而弓着腰,两只胳膊弯着,分明单薄少年,非要装成虎背熊腰的模样。
石桂面上的的笑意止也止不住,扒在门上看着他走远,明月一直没回头,走到巷子口了,才拿眼儿往后瞥一瞥,都没看见石桂的脸,只见她那一段淡紫绸子的裙角,跟一截鹅黄色的腰带上缀着的流苏,嘴角一咧,笑了起来。
第193章 生辰
石桂把两个酸梅汤的瓯儿带回去,淡竹一看就笑眯眯的:“你爹还知道给你带甜汤来。”石菊却把她从上到下打量一回,皱皱眉头:“来的不是你爹?”
若真是石头来了,石桂早就回来拿钱了,哪会这样慢慢悠悠的,纵不取钱,还有一包袄衣裳鞋子呢,早早就做得了,一直等着送出去。
石桂摇摇头:“不是我爹,是我那个同乡。”虽不是石头爹,有明月的消息也是好的,他不当道士要去当兵,虽凶险些,也不是早年打仗的时候了,圣人重武,混个出身,比当道士总要强一些。
石菊听了立时抿嘴一笑,她是见过明月的,不独见过,上回明月走时,还是她给预备的吃食,搁下针线问道:“他不是走了,怎么又回来了?”
她自上回说破了明月喜欢石桂,石桂在她跟前就有些说不明白的意思,也不知道怎么跟她扯明白,干脆不说了,对她笑一笑:“哪知道他真能寻着他爹呢。”
把明月的事儿一说,淡竹先叹一口气:“也算是他的造化,总算有地方给亲爹上柱香。”这个吴大人的事迹,石菊淡竹都知道,金陵城里也是无人不知的。
宋老太爷是文官,跟武官一系自来不熟识,可再不熟识,吴大人杀水匪的事儿也是满金陵城都知道的。
水匪就在菜市口处决的,一气儿杀了十来个,是件要案,她们那会儿也还是小儿,也听大人说得可怖,说那些日子,菜市口的地都是红的,拿水浇也浇不干净,青砖缝里一道道的深红,一到下雨天,地上流的都是血水。
石桂听了叹口气:“他爹就是叫水匪害的,正巧一船上遇上了吴大人,吴大人给了他银子,让他回来立坟。”
三个人各各叹上一回,如今已经算得治世了,也还是这样乱,淡竹害怕的抖了一下:“都说水匪杀起人来眼睛都是红的绿的,可吓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