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你值得他们爱戴。走吧,去县衙看看,听说这一届的知县有几分能力。丽水知府曾在奏疏里几次推介,说他极具赵公当年‘断案如神’之风范。”玄光帝并未乔装改扮,他这张脸在遂昌这等偏远之地,应该没几个人认识。
有姝也曾几次听遂昌老乡提过此人,说是上任两年,无一桩冤假错案,心里难免存了好感,于是点头。二人走到县衙时,今年才二十出头的县太爷已三言两语把大家打发走,本还笑眯眯的脸,转过身却露出厌恶的表情,低不可闻地道,“又是小赵县令!莫非我方德胜永远都要被他压一头?他离开遂昌已是多少年前的事,竟还记得,死不死,又与你们这些升斗小民有何干系?”
“大人,您小声点,让旁人听见可就不得了了!”师爷连忙去扯他袖子,并不时看看四周,生怕被人听见。要知道,遂昌县衙里的胥吏全都是小赵县令的拥趸。虽然过了十年,换了几拨,但只要是遂昌县人,就改不了骨子里对小赵县令的狂热。
“知道了。”县太爷神色越发反感。
有姝精神力不能外放,只看见两个背影,玄光帝却把二人之间的对话以及神态动作看了个明明白白,摇头道,“胸襟狭隘,难当大任,与你比起来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对你颇为不屑。”
“我不是金银财宝,不能保证所有人都喜欢。”
“所以我说他心胸狭隘,难以与你相提并论。”玄光帝把人拉进怀里,轻轻吻了吻发顶。
有姝正欲说话,就见许多乡民拽着五花大绑的一男一女走过来,用力敲响登闻鼓。但凭他们断断续续的叱骂已能猜到,这是一桩妻子联合奸夫毒杀亲夫亲子案。父子二人均已死亡,尸体也被亲族抬到县城,摆放在县衙外博取路人同情。
因影响恶劣,县太爷立刻升堂审案,为了彰显自己断案如神,也不再驱赶前来写请愿书的乡民。有姝与主子挤到最前面,就见仵作已掀开白布查验尸体,并且在纸上不停记录可疑之处。
尸体的确是中毒死亡,眼耳口鼻均有不同程度的出血,被死者族亲抓住的两名凶手跪伏堂下,瑟瑟发抖。有姝仔细一看,发现二人在恐惧之余竟露出悲痛之色,显然有悖常理。
杀夫杀子,双宿双飞不正是他们所求?现在却又悲痛什么?有姝上前半步,再要查验,却见那县太爷竟直勾勾地朝站在一旁的死者亡魂看去。
死者曾是猎户,被老虎咬断一条腿,成了废人,死后没法把拐杖也一并带走,只能让年仅六岁的儿子的亡魂支撑自己。他本还在咒骂妻子与奸夫,见县太爷朝自己看来,不禁愣了愣。
“有什么冤情,说吧!”县太爷盯着他,扬声道。
但这句话显然造成了误会,妻子与奸夫也拼命喊起冤来,说自己定然不会那样狠心,把父子二人一并杀掉。但□□的店家却记得她,连忙站出来作证,又有乡邻控诉她虐待丈夫的种种恶行。与此同时,死者亡魂也意识到县太爷能看见鬼,立刻把自己和儿子如何被毒死的经过说了。
“原来他也有阴阳眼,难怪审理案件一审一个准。”玄光帝了然。
有姝看看尸体,又看看嫌犯,摇头道,“亡魂曾经是人,所以也会撒谎。你看看他儿子的长相究竟随了谁?且他把全身重量放置在儿子肩头,丝毫不管他能不能承受,儿子无故被毒死也未有一句安慰,更连正眼也不看,这是一个父亲的作为吗?再者,他脸上有死了的解脱和痛快,却并无遗憾、留恋,这可不是受害者该有的反应。”
“你不说,我竟未曾注意。他儿子的确与他不像,反倒与奸夫有五六分相似。”玄光帝眉头紧锁,若有所思。
“这就对了。谋杀亲夫倒也罢了,为何连奸夫与自己所生的儿子也一并杀掉?这明显不合常理。”
“但他们为何不敢说出内情?”
“你不知道吗?大庸律令有言:与人通奸者杖五十,游街示众十日;通奸生子者徙三年。女子处以徙刑,大多不与男子关押在一起,而是由官媒代为看管。官媒为了牟利,往往会把她们当成妓女一般使唤,有些人等不到刑期结束就自杀了,而绝大多数从此沦落风尘,生不如死。故此,她便是悲痛欲绝,恐也不会主动承认。”有姝能把大庸律令倒背如流,自然也理解女子的苦衷。
这桩案子极有可能是丈夫先毒死儿子,然后自杀,以栽赃陷害妻子和奸夫。反正他是个废人,儿子也不是亲生,等于下半辈子没了指望,不如拉几个垫背的。
然而方县令却已信了他的说辞,命人把奸夫淫妇拖出去打,打到认罪为止。他的审案方法向来如此,从鬼魂那里搜集到证据之后就把凶手抓来一顿毒打,完了写认罪书,结案。凶手会百般狡辩,受害者总不至于包庇仇人吧?
眼看一桩冤假错案就要发生,有姝连忙站出来阻止,方县令正要斥责他扰乱公堂,就见他拿出一块令牌晃了晃。
钦差大臣的巡查令,谁人不识?方县令立刻宣布退堂,把人带到后院招待。有姝把自己的疑惑对他一一说明,让他循着这条线索去查,说话间,外面又传来一阵喧闹,却是一个小偷在僻静处抢了一位老翁的钱袋,被一名见义勇为的后生追上,一路扭打到官府。但两人身形相似、身高一致,连穿的衣服都是一个颜色一种款式,那老翁眼睛已经坏了,认不出罪犯,叫他作证时竟说不出个好歹来。当时也没有路人在场,亦无从考证。
二人都辩解自己才是好人,对方才是小偷,令捕快大感头疼,只得去请示县太爷。
没有死人也就没有冤魂述说真凶,方县令彻底懵了,又见两位钦差坐在一旁等待,越发心急如焚。他很想展示自己“断案如神”的能力,脑子却一团乱,只得偷眼朝师爷看去。
师爷摆手,表示自己也无能为力。二者之间总有一个好人,不能把他们都拉出去毒打一顿吧?再说了,就算被打死,哪个又愿意承认自己是小偷?
有姝想也不想地道,“小偷急着逃脱,理当竭尽全力,却还是被那位义士追上,可见脚程远远不如对方。把他们带出去赛跑,谁先跑到城门口谁就是好人。”
钦差大人不过三言两语就解决了一桩悬案,令方县令惊讶不已、自愧弗如,对他之前提出的疑点也就信了七八分,连忙遣人去查。有姝也不多留,待那女子承认儿子是奸夫的便离开了。
他们走了许久,才有一名年过五旬的门子徐徐开口,“方县令,看见了吧?这才是咱们遂昌人的头顶青天,心中日月呢!”所以你那些小手段就不要总是拿出来与小赵县令攀比了,恁得叫人反感。
“你,你怎知道?赵县令可不是长成那样!”县衙里挂着一幅画像,方县令自然认得对方。
“老夫认不出面具,还能认不出小赵县令的声音?当年老夫得了疫病快死时,正是小赵县令坐在旁边,喊了老夫整整一夜,把老夫从鬼门关喊了回来。他身旁那人龙行虎步,视瞻不凡,恐也不为人下。”门子边说边摇头晃脑地走出去,怀里偷偷抱着小赵县令用过的茶杯。
恐不为人下?方县令怔愣许久才诚惶诚恐地磕头,口称万岁。他终于想起来了,他当年中探花时曾在琼林宴远远见过皇上一面,难怪方才觉得眼熟。若非小赵县令提点,他今天定会冤杀二人,以至于丢了性命。要知道,误判人命的官员也是要以命抵罪的。
原来真正的小赵县令竟是这样,难怪皇上常常赞他乃大庸脊梁。方县令稽首喟叹,从此再也不敢与之相提并论。
第85章 造畜
有姝与玄光帝死在同一天,魂魄离体之后正准备携手去往地府,天空却忽然爆发异像。漫天繁星拖着细长的尾巴纷纷坠落,那景象有如银河瀑布飞流直下,美得令人目眩,也令人恐慌。
“原来传说中的天之将倾是这般景象。”玄光帝抬头眺望,面色凝重。他把不明所以的爱人拉入怀中,叮嘱道,“我也不知能不能把你安然送回异世,但留在此处必定只有死路一条。好好活着,莫要挂念我。”
有姝大骇,正想逃开他的禁锢,脑门却被他死死按住,然后就有一股汹涌澎湃的力量灌入魂体,令他不断凝实,继而发出璀璨光芒。当整个世界都在崩塌陷落时,唯有这道光芒冲破层层暗流,滑向更浩瀚更广阔的天际。
某座繁华城镇的小巷里忽然出现一团紫光,当光芒退去,一名长发披散,衣衫凌乱,脸颊还带着晶亮泪痕的少年凭空出现。他环顾四周,神情仓惶,见此处仿佛是一条深巷,连忙朝人声鼎沸之所跑去。
什么是“天之将倾”?什么是“回到异世”?什么是“留在此处唯有死路一条”?他脑子里反复回忆这几句话,心里隐隐浮现不祥的预感。
他飞快跑到巷子口,却见路上的行人依然穿着古装,蓄着长发,沿街建筑也都低矮而又别致,并非末世里的高楼大厦与破败废墟。没有回去!他神经猛然一松,差点晕倒,不得不扶着身旁的墙壁勉强支撑。
“小兄弟,你没事吧?要不要进屋坐一会儿?”一名面容和蔼的老妇走过来询问。
有姝顺着她指尖看去,发现她在路边开了一间茶寮,连忙点头。他必须尽快弄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又是何朝代,与大庸隔了几百年光景,如此才好去寻主子。下意识的,他不敢去想把所有法力给了自己的主子究竟能不能安然存活。他是紫微帝星,应该会没事的。
当他一遍又一遍安抚心里的绝望与恐惧之时,老妇已把他带到后院,打来一盆井水,劝说道,“小兄弟,瞧你这一身脏乱的,快洗洗干净吧。”
有姝茫然应诺,往盆里看去,却发现水面上映照出一张稚嫩而又秀丽的脸庞,那是十六岁的他。为了保护他不被诸星坠落时的余波震碎,玄光帝不由分说把所有能量渡了过去,助他凝结实体。
若是再也找不到主子了,要这具身体又有何用?不如飞灰湮灭来得痛快!他越想越悲痛欲绝,双手撑住盆沿呜呜哭了起来,豆大的泪珠落入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
老妇看得鼻头发酸,一面拍抚他一面低声询问,“小兄弟,你这是咋了?与家人走散了?”
“走散了,还在找。会找到的,一定会找到的。”有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目光却越来越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