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巫毒五圣’。”应何从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身后,说道,“关外的邪神,笃信巫术的边民供奉以求不受毒虫戕害……不过后来被‘涅槃神教’那群杂碎们借来装神弄鬼用了。”
周翡被他突然出声吓了一跳。
应何从顺手从她手里抽走火把,迈步走入石室中,他两条腿一迈不要紧,身上那条小蛇直接疯了,吓得当场背主,闪电似的从他领口蹿了出来,“啪嗒”一下摔在地上,将自己扭出了十八弯,玩命往洞口冲去。
周翡一抬手以拐杖按住毒蛇七寸,挑起来拎在手里,细细的小蛇在她手里疯狂地摆着尾巴,这要是个人,大概已经疯狂喊“救命”了。
“我看你还是先出来吧,”周翡皱眉道,“你这蛇连火和雄黄都不怕,现在居然吓成这幅熊样,这石室里别是有什么古怪。”
“哦,没关系,”应何从绕着几尊邪神石像转了几圈,漫不经心地说道,“此地应该是存放过涅槃蛊母的密室,母虫活着的时候,身上有粘液留下,这蛊太毒,离开以后好多年寻常虫蚁蛇蝎之流也不敢靠近,这石室里反而比外面还干净些。”
周翡感觉手里一沉,发现那条“熊样”的蛇居然将尾巴往下一垂,不动了,一时看不出是死了还是晕了,她还道是自己手劲太大了,连忙松了手指道:“哎,你这蛇……”
话没说完,那小蛇“跐溜”一下从她手里蹿了出去,头也不回地奔逃而去——这小畜生装死装得还挺逼真!
“不要紧,它一会自己会来找我。”应何从挽起袖子,垫着脚抚上石壁上的刻字,喃喃道,“这好像是……‘古巫毒阴文’。”
周翡:“什么?”
“涅槃蛊在那个乌烟瘴气的涅槃神教之前,最早出现在关外一处‘巫毒’的古墓中,据说那墓穴里头也刻满了这种文字,墙上以公鸡血画满了古怪的图腾,但年代太久远,想必他们那一族人也死光了,这些爬虫一样的文字没人认得,吕国师便简单将其称作‘古巫毒阴文’。”应何从伸手抹了一把墙上的血迹,凑在鼻尖闻了闻,“真是血。”
“没人认识,”周翡指了指墙面,“那这些是鬼刻的?”
应何从没吭声,兀自走到石室中间,发现最里头立着一台香案,上面供奉着一个模样古怪的八角盒子,应何从伸手按住盒盖,试着轻轻一拧——那盒盖竟然是活动的,一碰就掉。
同时,一股白烟猛地从打开的盒盖里升腾起来,周翡眼疾手快地将手中拐杖当成了长刀,一下勾住应何从的后脖颈,将他拖了回来:“你怎么什么都乱碰!”
盒子里的白烟好似一股弥留的怨魂,气势汹汹地冲向石室顶端,继而倏地散了,只见空荡荡的八角盒子里有一块绢布,上面被压出了一只虫子的形状。
应何从可能觉得自己百毒不侵,又要伸手,被周翡一拐打开。
毒郎中有些委屈地捂住自己的手背,偷偷看了周翡一眼,却没吭声。
“闪开。”周翡瘸着上前,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拐杖尖将那块绢布挑了出来。
那绢布约莫有三尺见方,周翡将其打开后平摊到地面,见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那字迹非常规整,乃至于有些清秀。
应何从举过火把,念道:“余自幼失怙,承师门大恩,名余以‘润’,养吾身,传吾道,弱冠之年出师,性轻浮而沾沾自喜,以为有所成,言必及‘天下’,语不离‘万民’……”
应何从的眼睛倏地亮了,小心翼翼地跪在地上,整个人几乎趴在那块绢布上:“这是吕国师的真迹!”
吕润在后面花了洋洋洒洒数百字,写了自己因缘际会的生平。语气很正常,字迹更是横平竖直、布局优美,内容却神神叨叨的,三句不离“求仙”与“超脱”的那一套。
“他说他曾经去找过当年的巫毒墓和涅槃神教旧址,然后在药谷中花了数年的功夫,钻研古巫毒阴文,为的是……”应何从话音一顿,皱起长眉,说道,“找寻世上是否真有起死回生之术。”
“这种废话跳过去,”周翡道,“然后呢?他研究了那么多古巫毒文,研究出什么了?那涅槃蛊总有什么用处吧,否则齐门为什么要将这祸根保存这么多年?”
“余虚度光阴六十载,至此浮生将歇,大梦方醒,乃知余以寸阴之短,忧百代之长,以蝼蚁之微,悲天地茫茫,何足道哉,徒增笑耳。”应何从小声念道,“小小边民毒虫,不过寄生传功所用之旁门,竟也能驱人作怪,装神弄鬼,可笑,可笑!然其毒液倒也有些妙用,可令百毒退避,此地虽清净,但虫蝎甚众,众小友久居于此,常受湿寒二毒之苦,以至经脉凝滞,可以毒液少许,辅阴阳二气之法以祛之,毒虫天性阴险,万望慎之……哎,你干什么?”
周翡不待他念完,便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方才还一步一挪,此时竟一只手将应何从拎了起来,逼问道:“能令百毒退避是什么意思?”
应何从艰难地活动了一下脖子:“字面意思……以毒攻毒你没听说过吗?快放开我!”
周翡的手指却收得更紧了,飞快地问道:“你在永州时以前也这么说过‘透骨青’,你说它是百毒之首,中了透骨青的人不必担心其他……所以透骨青遇到涅槃蛊毒会怎么样?”
“透骨青?”应何从一愣,“那个人还没死?”
周翡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说人话。”
“这……没试过,”应何从道,“难……咳……难说。”
周翡沉默片刻,突然将他一扔,扭头就走,她干脆连拐杖也不管了,风驰电掣地单腿从七道门里蹦了出去,一把将指挥挖坑的李晟拖了起来:“你随便卷起来的那只涅槃蛊母呢?快快,先给我,还有,这里肯定还有别的暗门,都翻出来,找找齐门禁地里有没有关于‘阴阳二气’的记载。”
赶上来的应何从闻听此言,震惊道:“什么,涅槃蛊母在你身上?不可能!”
李晟被周翡催得慌里慌张地翻找了半天,才从一个贴身的小包裹里找出那只用旧衣服裹住的涅槃蛊母,三个人一起蹲在地上,盯着那只被周翡一刀劈了的母虫。
“怪不得我的蛇都没感觉到,”应何从眯起眼盯着虫身上的刀口,“原来已经死得这么透了。周大侠,看这刀口……是你杀的?”
周翡方才从密道里一路蹦出来,把腰间的伤口给蹦裂了,这会血水与应氏独门的金疮药混在一起,着实是又疼又痒,那滋味简直能让人直接升天,她憋着一脸难以言喻的痛苦,说道:“别提了,我现在就想给它偿命。”
应何从皱着眉拎起死无全尸的母虫。
周翡紧张地手心冒出了汗,问道:“怎么样,吕国师遗书中提到的毒液还有吗?”
应何从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这话问得,母虫都死成干了,哪找毒液去?你还不如去当年斩杀蛊虫的地方把地皮刮下来。”
周翡的心倏地沉了下去,胸口好像被一只冰冷的铁锤敲了一下。
应何从拎着涅槃母蛊的尸体,唠唠叨叨地又说了些什么,周翡一概听不见了。
忽然之间,她心里莫名想起方才吕润遗书中的一句话:“万物为刍狗,唯人自作多情,自许灵智,焉知其实为六道之畜!造化何其毒也。”
周翡从来是做得多想得少,也着实还没到沉迷命理之说的年纪,可是忽然间,她便无端想起寨中那些时常将“吉凶”挂在嘴边的长辈。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触碰到了所谓的“冥冥中自有天意”。
为什么偏偏是她亲手劈了涅槃蛊呢?
为什么偏偏是她杀了涅槃蛊之后,才得以进入齐门禁地,找到吕国师的遗书呢?
这世上是否有个不可忤逆的造化,义无反顾地往那个业已注定的结果狂奔而去,任凭凡人怎么挣扎,都终归无计可施呢?
在数万敌军的山谷中,周翡毫无畏惧,甚至对李晟断言自己必不会死,可是如今避入安全的地方,她反而有股无法压制的战栗自心里油然而生。她身上本就有两股真气,虽有内伤,却在醒来之后便不断自主循环自愈,此时突然之间气海好似枯竭一般,要不是经脉受伤颇为虚弱,竟隐隐有走火入魔的征兆。
李晟最早看出她脸色不对,忙一抬手打断应何从:“等等再说……阿翡?”
周翡木然垂下目光,看了他一眼。
李晟小心地打量着她的脸色:“你……没事吧?”
周翡没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