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人首领做了个手势,示意我们跟他走。胖子压低了声音说:“这不会把我们一锅端了……”瞎子冷笑了一声,不屑道:“那还算他们的造化了。”
闷油瓶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我索性背起了他,胖子依然不放心,那根棍子还被他握在手中,警觉的四处看,然而除了剩下几个帮我们举火把照路的,余下的苗人一下子全散了。就如他们出现时候那样毫无声息。直到我们被引至一处吊脚楼前,首领朝楼上喊了一声之后,也径直转身离开。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位老者出现在二楼,用不甚标准的汉语说:“上来吧。”
和屋外的潮湿阴冷不同,吊脚楼内竟是非常干燥舒适的,正中的堂屋设着祖先排位,老者将我们让至左厢,青石火塘正在燃烧,三脚架上吊着口锅,不知道正在煮什么,香味四溢。这味道多少让我们放下了些戒心,瞎子坐下后还掀开盖子看了一眼。
老者坐下后朝我们行了个礼,我们几个手忙脚乱的依样回了一个,闷油瓶躺在地板上,头枕着我的腿,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老者抬手——我们这才注意到他另一只袖管是空的——问了一句:“他是怎么了?”我们几个对视一眼,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老者却接着说:“他身上的纹身是假的。”
这句话犹如平地惊雷,胖子当时就有点坐不住了,被瞎子按了一把,他推了推墨镜,假笑了一声,说:“没有纹身,我们自然不敢来闯寨,这真真假假……重要吗?”
老者点头道:“真假确实不重要,你们能弄到这纹身图样,就是有缘人,寨中之人自然不会再为难你们……”说着叹了口气,“我最后一次纹这个图案,还是二十年前。”
“你是!”电光火石之间,某些线索迅速的穿成条线,“你是那位纹身师傅!”
老者笑了,“我不是纹身师傅,只是这麒麟纹样,只有我会画罢了。”
闷油瓶足足睡了一天一夜,瞎子说他是疼痛引起的,就像正常人的神经性休克,不过他睡一觉就能好,但我怕他再次陷入假死中,连眼睛都不敢合上片刻,总算等到他醒过来,我心底一松倒头栽在他身侧,倒是把刚清醒的他吓了一跳。
趁这一天的功夫胖子和瞎子已经在寨中逛了个遍,回来的时候还打着酒嗝,胖子看着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我,无不惋惜的说:“让你去你不去,我给你说这寨子里的妹子,唉,这得什么样的好山好水才能生出那么秀气的……”瞎子打断他说:“这里想要成亲,男方要给女方家里当三年长工,你愿意?”
“怎么不愿意!”胖子逞强道,犹豫了片刻又问:“要三年……那么久?”
瞎子笑道:“骗你的,不过我还是建议你死了这条心,人家连下寨的都不愿通婚,你一个汉人凑什么热闹!”
胖子一脸惋惜的样子十分滑稽,连闷油瓶都忍不住笑了笑,我说,你们别扯没用的了,出去一天到底看出个什么结果?
瞎子点头道,是有些门道,比如,我们昨晚打架的那广场。
“那广场怎么了?”
胖子说:“我们研究了一下,那广场确实有点蹊跷。”说着从兜里掏出手机给我看,“这是老齐偷偷怕到亭子上拍的,挺清楚的吧!”
照片拍下了广场的全貌,碎石铺成的地面,大圈套着小圈,围着正中间的一颗八芒星。
“这是极星!”我脱口而出。
第90章
胖子用眼神示意我不要太激动,又说:“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明个就是牯脏节,要不昨晚也不会打成那样……”
我指着瞎子奇道:“昨晚难道不是因为他乱说话!?”
“我怎么乱说话了!”瞎子一把夺过手机,数落我和胖子,“那是你们昨天闷头吃饭的时候我专门找老板学的!打招呼说的话!我怎么知道这鬼地方方言这么多!”
我瞅了眼虚掩的房门,说“你也小声点,什么鬼地方……小哥挨了一刀才换来你们现在的有吃有喝!别再让人赶走……”
“行了,”瞎子吊儿郎当的回了一句,“这又不是为集体做出的牺牲,还不是因为你关键时刻掉链子!”
“你……”我气得牙痒,那人却嚣张一笑,胖子也跟着起哄,添油加醋又说半天,我简直能被他俩烦死,好在小哥终于看不下去了,出手相救,问了一句:“几年的牯脏节?”
瞎子说十三年,小哥点了点头。
“我下午和长老聊了一会,”瞎子接着说:“十三年才举行一次的牯脏节是苗家最高等级的祭祀礼,为了纪念先祖,和普通的庆祝节日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所以寨子里才戒备森严,怕混进来不相干的人,他还领我看了将要献祭的水牛,又要本地大水牯牛,又要皮光水滑身材健硕,牛角还得对称……”
“总之就是水牛界的选美大赛,不过被选中的……”胖子接了一句,做了个咔嚓的手势。
“我在想……”小哥突然开口道,“吴三省的照片,广西那个墓里,出土了好几件牛头提梁卣。”他一说我就想起来了,还真的有这回事,好在那相册我随身一直背着,此刻赶紧从包里找出来递给他,他翻了几页,拿出张照片要我们看。
卣是祭祀酒气,多用动物图案,鸟、蛇或是龟,用牛头造型的确实少见。我想了想,说:“古代王一级的祭祀用太牢,也就是牛、羊、猪,诸侯级用少牢,变成羊与猪,而最低等级的就只有猪了,也就是说,牛其实是代表了王的祭祀等级?”
胖子说:“唉,王就王吧,反正我们赶上了,明天还能吃顿好的……不过那牛是长得真标致,脑门正中还有个旋……”
“你是太饥渴了吧怎么看什么都标致!”我笑骂道,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想法,“等下,你说牛脑门上有什么?”
胖子粗声粗气的说:“毛旋啊!还能有什么!”
我扭身一把攥着小哥的手使劲摇了两下,“毛旋!”心有灵犀一般,他似乎已经明白了我想说什么,问了一句:“你觉得是这个原因?”
我点了点头,指着那照片上说:“应该是,你看着卣提梁上这个牛头正中也刻了个菱形。而活牛头顶的毛旋就如同极星。祭祀先祖,就是祭祀天极神。”
我突然就有些心潮澎湃,这一场祭祀,竟然跨越千年时光,大祭司手中的龟甲变成了牛头,虽然经历诸多演化,但内里竟是一直不变的!
这样异常顽强的文化传承,在今日看来,简直是个奇迹。我们这一次的苗寨之行,说不定真的可以……我这边还没激动完,胖子挤过来看照片,说:“哪有牛头?”
我一一指给他看,提梁上的牛头小巧精致,卣身上的就抽象些,但牛角还是很好辨认的。胖子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懂不懂,那叫饕餮,什么牛头。’但马上自己又没底气了,“就算不是饕餮,总是饕餮纹吧。”
瞎子接话道:“青铜器上统称饕餮,倒也没错。”
我笑了笑,指挥闷油瓶去给我拿纸笔,对他俩说:“我今天就要给你们上一课,好好学着。”
瞎子抱着胳膊不屑的说,你这一天天除了吃就是睡的,什么时候研究出来的门道。
我正色道,“当然是吴家二爷的研究成果,不过被我传承发展了一下,没办法,谁让我学贯古今,又是他的长辈……”
闷油瓶的手在我背上拍了拍,脸上尽是柔和的神色,我看他多少有了些笑意心才算彻底回到肚子里,毕竟他这个人,你若是直接问疼不疼,他是不会说的。
第91章
我随便挑了张青铜鼎腹部清晰的照片,将上面的纹样简单的在纸上画了下来,“就像这张,两边圆形的凸起一般被认为是眼睛,而中间这部分被认为是鼻子……对了这里,也有个四角星看见了吗?”我指着图中央“饕餮”鼻梁上的菱形说,“我先把这个星星涂黑。”
闷油瓶偏过头看我画了一会,站起身朝门口走,他躺了太久,是该出去活动活动了,我这边刚说了一句,让他别溜达太远早点回来,那边胖子就开始唧唧歪歪:“你说你怎么那么婆婆妈妈的,他那么大个人了还能丢了不成,赶紧画你的!”我被他这一打岔,后面的话还没说完,那人就已经开门溜了。
闷油瓶没有兴趣,但瞎子却兴致颇高,也挤到我旁边坐下,挑出几张照片看,似是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