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了很久,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但他记得他的名字,用一杆枯枝在戈壁上缓缓写下三个字,他写的很慢,而我也是其后才意识到他写的是籀书。这个发现让我欣喜不已,但他茫然的看了看那三个字,又皱着眉擦掉了。
好在我们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回忆这一切。
我们漫无目的的走了很久,虽然也饥渴难忍,困顿交加。但每天眼睛还是会照常睁开,如同东升西落的太阳。直到有一天,我们遇到了一只驼队。
驼队中人皆是高鼻深目,衣着打扮更像是楼兰人,果然首领说着吐火罗语,问我们来自何方,要去往何处。
若真是楼兰人……我便有些犹豫,楼兰国一向亲匈奴而拒汉,屡次攻劫汉使,元封三年时,楼兰先降大汉,又降匈奴,武帝命赵破奴将军出征,大破楼兰,俘虏了楼兰王,但终未能使其归顺,楼兰对汉朝始终存了贰心。如今这些年过去,我对世事一无所知,更不知眼前的人到底是敌是友。
见我半天未答,对面的首领明显面色不豫,他的手下也在慢慢朝我们靠拢,一个个满脸警戒。
在那个仓皇出逃的夜里,我在短衣外只匆匆披了一件长袍。然后这件长袍被哑巴据为己有,我俩身量相当,他穿来也是一样的合适。尽管我那袍子已经破烂不堪,下摆都撕烂成了布条,但仍强过他之前腰间的兽皮。不管如何,这总是他回归文明的一个标志。反而看上去我比他更像野人一些。
我身上白色的短衣褌裤已经脏污的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胡子长得比他要多一些。被晒的黝黑的脸和干裂的嘴唇,我能想到自己现在是一副怎样的可怖模样。领头人的手已经慢慢的扶在了刀上,他紧紧盯着我的脸,似乎在等待出鞘的时刻。
这时候一边的哑巴突然开口了。领头人先是一愣,接着眼神迷茫了起来。我仔细的想听清他说什么,但是哑巴语速极快,我只好作罢。但听到最后头领弯下腰,深深的给我们行了个礼。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怎样解释我们的身份的,但是后来头领告诉我,他在这条路上行走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面前这片盐泽中有人走出来。甚至身边连个水囊都没有。一开始他以为自己看到的是鬼魂。我问他驼队是从哪里出发的,他指着东方,口中吐出两个字。
长安。
我按捺下激动的心情。向他打听长安城中的情况。头领说去年的时候汉军和匈奴再次开战,匈奴人失利退兵。“但是匈奴也不是完败。”头领嘿嘿笑着:“那个大汉的草包将军,可是降了匈奴人,还娶了单于的女儿,汉朝皇帝杀了他全族泄愤……”
我匆匆打断他:“你可知那个将军的封号?”
他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又和旁边的人耳语了几句,转过脸来说:“贰……师?”
我眼前一黑。
临分别前头领分给了我们一些干粮和衣物。挥鞭西去。我看着驼队在夕阳下渐行渐远,心中满是焦虑。哑巴站在我身前,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他转身问我:“你想去哪里?”
“我想回家。”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
“长安?”他皱皱眉,手指了下远方。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落日余晖中,远方的群山只剩下模糊的轮廓,盐泽上起了风,寸草不生的地面滚动着细小的沙石。前路漫漫,而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家可归。
他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我身后,拍了拍我的肩。
“走吧”。他说完,径直向前走去。
我心中一动,在原地愣了很久。
终于站在在周塬上时,我指给他看长安的方向。放眼望去,可见先帝巨大的陵寝,静静矗立于平原之上。不知道先帝长眠在这宝山福地,是否已经羽化登极。
章城门外,一切如旧。他静静站在黄土夯成的城墙外,仰头看了很久。我知道他想起了什么。那遥远国度的白石城,那让人恐惧的文明。现在想来竟像是一场梦。
虽然我们服装怪异,但是也未引起太多注意。城中随处可见西域商队,我领着他往北阙走,遥望龙首塬,未央宫一切如旧,长生未央,长乐未央,历代帝王想寻找到的东西,却被我找到。可是我决心让它永远成为秘密。
如今已是征和四年的春天,我在回来的一路上打探消息,听说朝中局势动荡,皇上年迈,甚至下旨赐死了太子。李将军和丞相密谋立昌邑王为太子,事败后丞相也被腰斩。而李将军这已经是第二次被灭族。难保这次我的家人不会受到牵连。
眼看见我家宅子的院墙时,我已经一步不敢往前再走。他似乎看出我在害怕,向前走了两步,又回头无声的询问我。
我冲他点点头。
我躲在墙后,听他上前叩门。在听到到前来应门之人的声音时,我终于脱力,顺势靠着墙慢慢坐在了地上。
那是我家老仆的声音,我绝不会听错。
第42章
十年未归。
院中我最后一次出征前亲手种下的栾树,已经长到三丈有余。枝繁叶茂,满树红铃。而我跪在树下,娘亲哭得几乎昏厥过去。在身后一群女眷的搀扶下,颤巍巍举起拐杖,一下下敲在我的背上。
父亲不发一语的站在我面前,或许还未从我突然归家的震惊中缓过神来。这十年他苍老了许多,胡子几乎全白。我低俯在他脚下,不敢抬头。张起灵站的很远,他早已在漫长的岁月中泯灭了对家人的记忆,就站在那里,没有向前一步。静静呆在我们这一圈乱哄哄的世俗之外。
遗世独立。
娘亲终于哭累了,被搀扶着回房,走前用拐杖使劲的在地上跺了两下,回头叮嘱身边的人:“去把他扶起来。”
我微微抬头,一名穿着暗红色长裾深衣的女子缓缓走了过来。那面容似曾相识,惶神之间,一张面孔从记忆深处跳了出来,胸口便是一窒。我几乎是下意识的就捏住了颈上带的玉环,那是这么多年我唯一的身外之物,一直未曾摘下。
“将军。”我听见她轻唤了一声。一如十年之前。
十年之前,也是这样一个春天,迎亲的队伍塞满了门前的这条宽巷。朝中关系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局。出征在即,父亲大人命我迎娶了秦家小姐。
六礼之后,吴府多了一个牺牲品。
我本就反对这门亲事,但父命难违,更何况所有人皆是身不由己。第二天便是大军西征出发之日,那夜我坐在窗外,看着屋内喜烛兀自亮到东方泛白。终也未踏入房中一步。临走之前,已经换做妇人打扮的她,站在马下也是这样轻轻的叫了我一声。
“将军。”她微仰着脸,目光中带着一丝愁绪,这是我第一次仔细看见她的模样。然后她上前了一步,扯散了随身玉饰,塞了一枚玉环在我手心。
那是她在我记忆中仅存的画面。
我们跟着下人去沐浴更衣,一路朝后院走。所见才觉得惊心。想我吴府三代将门,世居北阙甲第,木衣绨锦,土被朱紫,但如今竟已破败至斯。而也是此时才明白,父亲方才的欲言又止到底所为何事。
我吴家也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小哥被家里仆役领去了另一间屋子,我仔细吩咐他们好好服侍,他一语不发的看了看我,听话的跟着走了。我在浴桶里泡了一会,听见门外轻轻被敲了两声。
秦氏并没有进来,隔着门对我说衣物已经备下了。
我应了一声,问他可给小哥准备。她顿了顿,说:“没有现成的,只有将军的旧袍子,已经吩咐人送过去了。”
我说好。她在门外立了许久,终还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