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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时之后,夜里十二点。我独自驾驶着我的旧本田车,奔驰在南加州了无人烟的沙漠上。
大约八九个小时之前,我的车也曾经过这里。那会儿太阳还很高,周围光秃秃的山都发出红色耀眼的光芒,把桐子的脸也映得红扑扑的,好像在Q大的运动会上他刚跑完长跑的样子。
可现在,车里只有我一个。我的车速是一百五十公里每小时,可这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四周已变作一片无边无际的漆黑,除了天上的星星,再也找不到其他的参照系了。我的车灯照亮了前方不长不短的一段路面,好像吊在驴子眼前的胡萝卜,永远不会消失,却永远也追不上。
天上的确有很多星。我从没见过那么多星,即便在S大后面的小山上,在夏末秋初的夜晚,也见不到那么多星。所以这孤独的旅程毕竟还是有些看头的。只可惜桐子不在身边,他也就错过这些星了。
不过那也不一定。
他这会儿正在天上飞呢。如果他恰巧坐在窗口,恰巧又把小窗板拉开了,窗外也会有许多星,而且说不定更多,更明亮。其实,他的路在他自己脚下,早就不需要我的帮助了。就好像这些星,有没有我,它们都依旧挂在天上,只需他抬头,就能看见它们。
更何况,他的运气也未必像他想的那么糟糕。比如刚才在机场,本来过了十点,就再也没有返回旧金山的航班了,可偏巧今晚有一趟航班晚点了,而且偏巧航班上还有不少空位。再过一个多小时,他就会到达旧金山。可那么晚了,谁又能去机场接他呢?林老板的店里一团糟,恐怕他是没时间了。而且桐子根本不许我告诉林老板他正坐着飞机往回赶。
瞧瞧,我又开始瞎操心了。即便是自己叫出租车,也只不过三四十美元的车费而已。的确,打车不是穷学生的选择,可他已经不是穷学生了。
当然,东升酒家着了火。那肯定是不幸的意外。不过据桐子说林老板买了火灾保险,而且据说也没什么人员伤亡,那还能有什么大问题呢?
而且因为这场火灾,桐子好像丝毫也不再犹豫了。看他刚才心急火燎往机场赶的架势吧。
好在他早跟我说过,他根本不记得昨晚曾经梦游到凉台上;好在我想我比他更清楚,他现在心里到底想要什么。我不是还自作主张地邀请林老板飞到赌城来了?
所以我干吗还要去想这件事呢?
我腾出一只手,摸着自己的大腿,好像那样就能让我不再去想桐子,让我不再觉得,独自在漆黑的沙漠里高速行驶是一件非常寂寞无聊的事。
我却突然就摸到裤兜里的手机了。
它都沉睡两天了。那上面至少有一条留言,我还没听过。
天上突然划过一颗流星,这让我心里动了动。其实这有什么可值得心惊胆战的?流星再多,也掉不到我的脑袋上。
如果果真掉上了,那叫点儿正,比中六合彩都正。
可如果真掉上了,有些事总要先知道。
于是我把手机从兜儿里掏出来——系着保险带开车的时候,这还真不是一件容易事。要不是牛仔裤结实,裤兜儿就有撕破的危险。
手机终于被我捏在手里了。它表面很光滑,带着我的体温,还有点儿潮,好像它也会出汗似的。
于是,以一百五十公里每小时的速度飞奔着,我听到那个留言。
留言是这样的:
“飞,我知道昨晚我看上去糟透了,你一定把我当成酒鬼了。可你不知道,今天早晨我醒过来,当我看见你的字条,我简直更糟,比全世界最糟糕的酒鬼还糟!我想了很久,所以还是决定给你留言。我想告诉你,昨晚我真得很妒嫉,妒嫉那个使你拒绝我的男孩。但妒嫉是错误的,为此我向你道歉……”
他沉默了片刻,继续说:“现在是下午三点,我正要去机场。我会把我们两个人的机票都带去。也许在最后一刻,你会……”
他又停了停。然后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不会来的。希望你和你的朋友愉快!”
这次他沉默了很久,我能听见他的呼吸正渐渐急促起来。
突然,他的呼吸声消失了,电话里是死一样的沉寂。过了不知多久,我突然听见他用很小很模糊的声音说:
“I will miss you... (我会想念你)”
最后一个音节还没发完呢,录音就被掐断了。
这次是真的结束了。
我没来由的一阵子心酸。我突然有股冲动,想立刻给他打个电话。
可又一转念,有什么好解释的?难道他说的有错么?
我突然感觉惭愧了,有点儿无地自容。
我机械地把手机丢在旁边的座椅上。
我突然觉得困。困得要命,好像七天七夜没睡觉了。
可脑子里的某个部位又分明清醒起来,特别清醒,就好像刚刚睡醒,刚刚走出一个漫长的梦境。
我把汽车音响的音量开得震耳欲聋,并跟着音乐摇动肩膀,车顶仿佛有许多无形的线,正拉住我的胳膊和手臂,我其实就是个木偶,被这许多根线拉着运动。
我使劲儿往天上看,想找到些活动的东西。可流星早就不见了。
那许许多多的星星,都仿佛被嵌在漆黑的天幕上,一动也不能动。
2
等我开回湾区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我简直不记得天是怎么亮的,因为我脑子里一直混混沌沌的。只是在某个时刻,我突然就感觉到明亮刺眼的阳光让我几乎睁不开眼睛。那一刻,我惊讶地意识到,原来天已经大亮了。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我突然之间竟然不觉得困了,好像刚刚打了个盹儿,虽然时间不长,却效率极高,一下子把所有的疲惫都甩掉了。
而且我突然发现,我竟然已经开到旧金山城了。
也就是说,我已经错过了自己家的出口儿,错过了好几十英里。
干脆去东升酒家看看吧。
我在酒家的大门口看见林老板,他跟七天七夜没睡觉似的,眼睛血红血红的,两手插着腰站着,看着紧闭的大门发呆。
大门上挂着巨大的停业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