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千里戎机,万里黄沙,迎面狂风拂得衣袍猎猎,凉意袭人。
从出京开始算起,已近乎小半个月了,这一路上所经过郡县都城,除了添了几分萧索,总算是安如往昔,可见聂家军并未攻破防守军北上,换句话说,泽州与潼关应当暂时还未失守。
连日来顾着抄近赶路反而未能及时收到有关情报,我不确定这眼前安稳是否因为朝廷援军赶到泽州守住城池,甚至不知宋郎生的大军是突围峡谷转危为安还是已经全军覆没,我不敢多想,生怕想多了就熬不下去了,心中仍抱有一丝希望,终于在累死几匹马甚至连自己都要与马儿同归于尽的时候赶来了泽州。
自山际望去,泽州城已在咫尺可见之距,再快马加鞭两个时辰内应能抵达。
这一路多亏有明鉴司百名影卫贴身保护,喔,他们在我勒令之下穿上侍卫常服光明正大的跟着我,已不能算是影卫了,陶总管曾说明鉴司的影卫就战斗力而言可以以抵十,这样算来我也勉强算是个率领千军的千户了,万一遇上什么危机逃起来应当也会比较顺利一点。
临近夜里,前方树丛中忽盛层层火光,几乎是一瞬间照亮山野,这训练有素分毫不差的行令自然出自军队,我的侍卫们齐刷刷的拔剑而起将我护在中心,我顺着火光定眼望去,约莫千名以上的玄甲士兵肃然策马而立,朝我们的方向慢慢逼近,就服色来看应当是地方的戍守卫军。
本以为会先遇上敌军,没有料想的是,当先发觉我们行踪的竟然是我们自己人。
我稍稍舒了一口气,正待表明身份,却听那士兵之中有人喝道:“何方匪寇,胆敢夜袭泽州城!”
我呆了一呆,这声音如此熟悉,虽然疑似比原声多了层气魄,可仍旧掩不去那隐隐散发的逗趣之意,却不是陆陵君又是谁?
我扬声道:“在下姓白,双名玉京,是赫赫有名陆千户的好兄弟,不知阁下可有听闻?”
此话一出,一位玄甲将士当先下马出队,火光明暗,削出那人俊秀的轮廓,我策马朝前,他看清了我的容貌,大步流星向着我行来,脸上挂不住的欣喜:“白兄,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翻身下马,示意侍卫们收剑,正待与陆陵君好好叙个旧,谁料他刚走上前来就将我一把拥住,开心道:“我好想你啊。”
“……”下一刻,我听到身后再度响起刷刷的抽剑声,以及前方一干兵卒瞠目结舌的神情。
我比较想说的是,陆兄,此刻我身着男装,大庭广众之下如此举措当真合适么。
陆陵君见我的侍卫们虎视眈眈的盯着他,摆了摆手笑道:“各位放松放松,我是你们主人的好友,她都不介意,你们就不要太小气啦。”言罢看向我,“对吧白兄?”
我微微笑道:“陆兄,你以这一身铁甲拥我这绵软布衣,有否考虑过我的感受?”
陆陵君当即撒手。
他见我忍俊不禁,知我是故意作弄他,也吐了吐舌头道:“我这不是把握时机嘛?待见到了宋大将军,只怕我就没有这个机会喽。”
听他提及宋郎生,我心头一喜,“他在泽州城内么?他安然无恙否?可有受伤?”
陆陵君道:“你猜?”
我:“……”
他嬉皮笑脸道:“除非你说你千里迢迢是来找我的我就告诉你。”
我怔了一怔,回头对着侍卫头下令道:“阿上,刺他!”
阿上出剑的速度自然很快,陆陵君一个旋身后轻松避开,他心有余悸的离我三步远,拍拍胸脯道:“公主你这人忒小气了,开个玩笑都要闹出人命。”见我笑意不轨,他飞快地道:“宋将军人就在泽州城,这就带白兄去见他。”
眼下我虽还没摸透情况,不过看起来宋郎生是顺利逃过那劫了。
从小到大,每当我身犯险境之时总会理智的做出各种最坏的打算,从而让自己有个心理准备不至轻易被击垮,结果后续往往比我想象的来得更糟,坏人永远是超越想象力的无耻奸诈。当我对自己的人生已不抱任何希望对前景自暴自弃的时候,忽然凭空砸下这么一个好消息,我竟觉得有些不大真实,飘忽的不知所以然了。
途中,陆陵君见我亟不可待的模样,摇头道:“一提到驸马爷你就如此开心,何以见到我却一点反应都没有,怎么说我们也是患难之交,哪有如此重色轻友的?”
我斜了他一眼道:“我说陆兄,你好歹也是个千户了,怎么还这么没谱没边的……”
陆陵君道:“非也,如今我已是副总兵营的参将了……”
“又升官了?看来此次峡谷一役你立功了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快同我说说……”
陆陵君神神秘秘道:“公主还是亲自去问最大的功臣吧……”
长夜沉寂,若不是有陆陵君的印信,只怕我们也不可能如此顺当的进城。
一入城,陆陵君便收起了他那分闲散之态,同我稍一点头,挥着马缰快马奔往军营,我心中稍诧,也不多问,紧随而后。
夜间的泽州城街道空无一人,不过多时,我们便赶至了军营所在。随他一路横行无阻,看样子陆陵君在军中还是有些辨识度的。太久未见驸马,一想到马上便重逢,我竟有些心潮澎湃,恨不得立马就凭空出现在他跟前。
然而事实总与想象有些出路。
当陆陵君通报完带我入到营内时,我看到的是屋中站着的几位将军,他们一见陆陵君带我进来,面色均是一沉,“谁让你把不相干之人带入营中的!”
陆陵君正待解释,我走到近处拱手道:“赵将军、王将军、李将军,难道本宫换了身装束便认不出了?”
赵乾、王仪、李盛这几位将军平日里在京中没少与我打照面,一听声音这才将我看清,连忙躬身施礼,赵乾先问道:“公主殿下,您怎么会来泽州了?”
“本公主奉陛下之命前来探访军情的。”我将衣袋中的密诏取出,递给几位将军,这密诏乃是景宴在我上路前为我所备,他同我说若我能安然抵达,它至少能保我在军营中畅通无阻。
几位将军阅过之后恭谨的将密诏还给我,我问:“怎么不见宋将军?”见他们面有难色,我心下一沉,“莫非他出了什么事?”
他们领我进了里屋,我一眼便望见了躺在床榻之上的驸马,看他紧闭双眼,唇色苍白,我都要被吓傻了,冲到塌旁去探他的鼻息,这才稍稍恢复一些神智来,“他怎么了?”
赵乾道:“宋将军受了伤,但并无性命之忧,只是昏睡至今,仍未苏醒。”
我掀开被子,发现他的左肋下缠着厚厚的绷带,想起方才在外头之时陆陵君时不时提及宋郎生,仿似他还好端端的,哪料想得到会是这种境况?我把颤抖的手隐入袖中,道:“这样说来,你们是不愿让外人知晓宋将军的伤情?这段日子究竟发生了何事?”
三位将军又互相交换了眼神,赵乾道:“此事说来话长。”
原来,早在峡谷关一役前,宋郎生与霍川他们在勘察地形时便在十里河峡谷的侧崖内发现了一处窟洞,那窟洞外覆蔓藤琼枝,极为隐秘,内里空间倒不小,阴冷却不潮湿。宋郎生当时觉得这倒是个存藏粮食的好地方。不过,这毕竟只是一个想法,这荒郊野岭之地,又岂能真的将粮食存放于此?莫要说敌军,便是飞禽走兽都会先把粮食啃个精光。
直待叛军压境,京中又传来了皇帝的军令,命大军引敌至峡谷夹攻取胜之,当日霍川重伤昏迷,几位将军都不大看好这一计策,毕竟我们能想到的聂光未必想不到,倘若潼关因故出不了兵,几乎就等于要这路大军全军覆没了。话是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新皇刚登基下了第一个命令就公然违抗,却也太不把皇威放在眼里了,他日回皇城皇帝必会记上他们一笔,宋郎生倒是无所谓,只不过其他几位将军皆噤若寒蝉,唯恐一失足成千古恨。
进退维谷之际,宋郎生想起那个窟洞,要是有人能甘冒危险连夜将军粮悄无声息的转移至那处,并且守在窟洞之中保证军粮不被虫蚂野兽所噬,没准这一仗反倒能成为逆转局势的重要一环。
这是个艰巨的任务,守粮者不仅需要极高的应变能力以及胆识,更要做好随时丧命的准备。不论是在途中还是到了窟洞,但凡敌军收到一点风,结果都是不言而喻。
就在诸将斟酌运粮人选之时,有一人主动请缨。
这个人,正是陆陵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