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待出言相阻,景宴道:“皇姐心系驸马,朕能理解,可战事一日未平,受苦的就是黎民百姓,相信驸马亦有此心,方不辜负当日父皇委以重任。放心吧,驸马智勇双全,必能安然替朕打赢这一场战。”
我再一愣神的时候,门前的成公公通传兵部尚书已在外候着了,景宴示意我们先行退下,其他诸事容后再议,我如今已非监国,自然不好与皇帝弟弟硬杠,只得拂袖而去。
大哥就是大哥,就算离家出走在外头风花雪月了好些年头,一回头一瞥眼,都能说出一番真知灼见来。我忽然有些理解父皇当年诚惶诚恐赶走他的心态了,这种高智谋的大哥若有朝一日知晓自己的亲娘是怎么死的,十个景宴叠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
景岚见我古古怪怪的瞅着他,颇有些不自然的笑了笑,“我脸上可有什么东西?”
我道:“没,我就是觉得大哥的身后仿佛在发光。”
他:“……”
所谓乌鸦一般的第六感,就是每当我预感有好事发生,就一定不会发生什么好事;与之相反的是,每当我有不祥的预感时,就一定会发生什么不祥之事。
比预期更糟糕的是,泽州一带与朝廷的联络完全阻断了,消息就如同断了线的风筝,无影无踪。
这就表明,要么是三军传令兵在半途遭遇截杀,要么泽州一带已沦陷,沧河断,连驿站都被封锁。
景宴告知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几乎有些站不稳,他赶忙上前扶我坐下,道:“泽州内究竟发生何事尚不能妄下定论,皇姐切莫心急,朕已命兵部飞书相邻诸郡,必能在最快时日内把消息传递到京中。”
我试图喝一口水让自己镇定下来,可握着杯子手颤个不停,反而把自己给烫着了,景宴一惊,正待命宫女进前服侍妥协,我抬了抬手道:“陛下处理国事要紧,我回公主府等陛下消息。”
不等景宴多说一句,我已躬身退下,他应当知道我对他有所怨言,要不是他贸然下令大军迎敌,不可能短短几日内就让泽州陷入险境,我心中害怕,这世上我只剩下宋郎生一人,若他真出了什么事,我又该何去何从。
仓皇无措之际,我想到了明鉴司,父皇曾说,明鉴司商贾门客遍布天下,消息网极广,没准他们能够探听出朝廷探听不到的消息也尚未可知。
果不其然,陶渊接到我的命令后,不出一日,便送来了秘报。
宋郎生受皇命率领大军突袭敌军,当敌军的后路军接踵而至时,我军连连败退于十里河峡谷,然而潼关竟无一兵一卒出兵相援——原来聂家军自开战以来一直隐藏着自己的兵力,除四十万主军以外,另有十万精兵留为后招,就在十五万潼关军意欲倾巢救援之际,那敌兵已率先守于潼关之外,十万兵马虽不足以攻城,倘若潼关军正面迎敌,必会大大损伤兵力,残兵之力根本难以救援主军,反有可能成就敌军之突破口,遭遇失陷的境地。
换而言之,宋郎生此刻与他的军马正被聂家军困于峡谷之内,若要突围,需得等待援军赶至共同夹攻,可潼关军根本无法出兵,他们以寡敌众,根本难以与聂家军抗衡。
我攥着秘报恍惚半晌,一怒之下,再度进宫去找景宴。
酉时已过,我根本就顾不得成公公的阻挠,硬是闯入御书房之中。进门的时候,发觉景岚也在场,眉头紧蹙,似乎正与景宴讨论什么要紧事物,景宴一见我来,明显有些不大自然,下意识得将桌上的宣纸盖过,仿佛唯恐被我瞧见什么,嘴上却是一笑,“这么晚了,皇姐怎么来了?”
我道:“姐姐为何而来,弟弟心中最清楚不过了不是么?”
景宴怔了一怔,“皇姐这话又当从何说起?”
我冷笑一声,一把掀开御案上的宣纸,指着上头明黄色的奏报道:“泽州根本就没有沦陷!驿站也没有被封锁!不是朝廷没收到战报!是陛下根本就不想让我知道战情!”
景宴浑身震了一震,“你是从何知晓……”
我问:“陛下不必追问我是从何得知,陛下只需告诉我,如今宋将军与大军沦陷至峡谷,陛下有何应对良策挽救大军?!”
他僵了一僵,“朝廷的援军已在赶往的途中……”
“最快还需要八日!”我接着他的话打断道:“敢问陛下,大军如何熬得过八日?都不需要聂光出兵,他们只要截住出峡谷的出路,我军就会因为断粮缺水不战而亡!纵使熬过了那八日等来了朝廷援军,我们又何来气力同援军一齐攻打聂家军?”
景宴的脸色一白,“那么依皇姐所见,朕当如何做才是?”
我沉声道:“潼关城内有十五万军,离潼关最近的朔阳诸郡可集结五万兵马,先让十三万军倾巢突围前去营救峡谷大军,潼关易守难攻,两万军马守城能够坚持两日,待朔阳兵马赶至潼关,如此一来,城可保,而大军也有希望得到营救。”
景宴摇头道:“聂光得闻潼关只剩两万守军,必会增派兵马前去攻城,一旦城池失陷,敌军必会率大军一路北上,彼时殃及的便就是更多的……”
我感觉血气一下子从脚底冲上了头顶,“陛下担心的是危及陛下自己罢!”
景宴拍案而起,震怒道:“你放肆!”
我激道:“我一向都是这么放肆,陛下此刻方知?”
以下犯上到这个地步,可以说我的理智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去了,景岚见景宴气得脸都青了,跪身劝阻道:“皇上息怒,公主是爱夫心切,故才口不择言……”
“谁口不择言,我说的字字肺腑!”我把目光移到景岚身上,“大哥你也勿需多言!若不是你给皇上出的主意,驸马今日至于沦入险境?!”
我从未用如此语气与大哥说话,大哥闻言亦是一呆,景宴颤着手指指着我:“皇姐……你可知你究竟说了什么!”
我微微偏头,静静与景宴对视,“我只知道,若驸马就此战死,我也不会独活。既然皇上不愿冒险出兵,那我也无计可施,唯有亲赴战场替他收尸再与他殉葬!”
“你敢!”
我自然是敢的。
所以我说完话便不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决然而去。景宴了解我的性格,他知我言必行行必果,终怕我做出什么傻事,当即快步追出门外,一把将我拉住:“朕比皇姐还迫切的想要救出大军,可朕不能拿万民的性命作为赌注……”
我甩开他,走出了好几步,他也不敢惹我,只紧跟在我身后,我转身说:“陛下的心意,我自然是明白的。”
景宴呆住,明明前一刻我还一副要与他决裂的姿态,下一刻又忽然这般说法,他是被我变脸的速度弄的彻底糊涂了:“明白?”
我轻声在他耳边说:“我为了驸马与陛下闹翻,誓言要与驸马同生共死,这个传言很快便会流传出去……自然就不会有人去怀疑我远赴战场真正的目的为何……”
他诧异的看着我,我悄声道:“若然此次宋郎生熬不过此节,我军折损两名大将与近三十万兵马,这对朝廷而言就是一大重创,即使援军道了泽州也未必能拦得住敌军,要再不扭转颓势,他们必会一路攻伐北上……陛下放心,我的身份特殊,即使聂光想动我,聂然绝不舍得,若能被他们擒获自是最好,我就冒死一搏,摘取陛下心中这颗前朝毒瘤……”
景宴仿佛听懂了我接下来想要说什么,“皇姐……”
我说:“当时是因我一己私欲纵走聂然才酿下了这般后果,今日我虽未有多少把握,但不能什么也不做,任凭这叛国逆贼毁踏我大庆疆土……”
景宴眼中盛着一眶痛色,他紧紧拽着我的袖子,轻颤道:“大庆江山可以共守,可朕的姐姐只有你一个……”
我替他整了整衣袖,轻道:“姐姐答应过父皇,要还弟弟一个太平盛世,姐姐说过的话,几时食言过?弟弟答应父皇的话,也应遵守诺言,不能为小事所困,时刻谨记自己是万民之君。”
他低着头许久,渐渐松开了握着我的手,“姐姐的话,弟弟铭记于心。”
我欣慰的笑了笑,“我还有一句忠告,对大哥,陛下可尊敬不可尽信,可采纳不可重用,他可以是我们的大哥,但绝不能是陛下的兄长。姐姐此言,陛下可听进心里了?”
景宴蹙了蹙眉,虽有困惑,却也明白我暗喻为何,他点了点头道:“朕明白。”
此后很多年,我回想起那夜,总会问自己,为何当时不愿和景宴说的更明白一些,告诉他大哥的身世不得不加以提防。后来仔细想想,多抵是我与大哥同病相怜,经历相似,我心中委实不愿大哥再遭亲人的驱逐,上天待他如此不公,但存一念之仁,一丝亲情,又岂会忍心将他摧毁。
可我却忘了,生在帝王家,一念之仁,接踵而来的往往是同室操戈,萧墙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