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隔十年再次踏上此处,夏元熙只觉得本地向道之心浓厚了许多,街头巷尾到处有做方士、头陀、僧人、道长等打扮的人晃荡,纵然是凡人城市,坊市间出售各类做法用物品的店铺也为数不少,夏元熙远远看了一眼,品质良莠不齐,以粗制滥造的居多。
她已经辟谷,原则上不用进食,但作为凡人时的兴趣没改变,每到一个地方,总习惯去吃点当地特色菜品,不然觉得自己是白来一趟。可是当她走了五六个食肆,却发现里面的吃食全是清汤白水的素菜,半点荤腥也无。
“嘁,我要吃素难道不会在昆仑食堂解决?来凡人国自然是肉肉肉!”她不信邪,转了一圈,不得不作出结论:这国家一定被兔子精占领了!所幸在一个较为偏僻的角落发现间小小的馄饨摊,已经十几年没吃过馄饨的夏元熙立刻引动了腹内馋虫。
“让开让开!没看本官有公干吗?”
不一会,胡同内迎来了一队人马,却是胥吏服色的几个汉子押解一串人经过。前方一个行人稍微让步得慢一点,就被领头的那人一鞭子兜脸抽了一通:“哪来没眼色的杂碎?还不快一边挺尸去!”
被无端殴打的行人不敢有怨色,一边捂着脸一边强笑着告罪,这才安抚了那胥吏的怒火。
“真是的……每次到京城公干,连个卖肉的酒肆都难找到,大爷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小二!来十斤羊肉,一只烧鹅,一坛子酒,动作快点!”将押解的犯人用枷铐在门外,几个人寻到间烧卤的食铺,面露喜色,连忙快步走进去。
铺子恰逢饭点,这胡同又狭小,空间不够,自然人多座少。夏元熙目力极佳,看见其中多数人都是与人拼桌,坐得密密麻麻,那几个胥吏看见,脸色当即就阴了下来,走到一个衣衫褴褛,但独自坐一桌的人面前,用鞭子敲敲桌子道:“我看你神色可疑,定然图谋不轨,识相点自己滚出去,不然别怪爷爷押解犯人,顺手将你一并铐了去!”
那人一身百衲补丁的破衣,上面脏污遍布,也不知多久没洗过,或许因为这样,才无人与他拼桌。即使被人出言威胁,他也无视胥吏,自顾自啃着肥鸡。
“这几个官爷可是踢到铁板喽!”馄饨店老板引颈观望了许久,幸灾乐祸地嘀咕了句。
“这又是为何?”夏元熙咽下一个麻油小馄饨,好奇地问。
“小道长是从外地来吧?这几位官爷估计也是别处来京的,不知道现今的风尚。今上染疾已久,内外事务都是玉真娘娘一手操持……这玉真娘娘也是个奇人,十年前她还是玉妃时候不太受今上喜欢,有次去宫外上香,偶遇仙人,那仙人见她潜心向道,就降下福祉,让玉妃娘娘重获青春,而且十年来容貌都不曾老去!不仅让圣上爱若珍宝,此次圣上染疾,也是将辅国重任相托。”
老板看来也是个健谈之人,一旦开了口就滔滔不绝:“玉妃娘娘自从得了仙缘,就十分仰慕玄风,不仅给自己起了个‘玉真’的道号,凡来京的和尚、道士、头陀什么的奇人异士,都以礼相待。上行下效之下,京师内富贵人家都以清修为贵,所以近几年凡上点档次的酒楼都改做了素宴,决不兼卖荤食,怕染上污秽之气,污了达官贵人的肚肠。”
他叹口气,又说道:“只是这些贵人虽然吃素,但也非木耳、竹笋、菌菇不食,有些靠山的百姓就给摊派了一些上交食材的赋税,每年进山都会死一些人。所幸现在有一类污衣派的奇人,讲究‘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不拘荤素,也让不少贵人改了吃食。刚刚官爷叫住的那位虽然衣裳破旧,但都是上好布料剪碎制成,应该也是位方外之人。几位官爷不清楚情况就贸然得罪,可不是踢到了铁板?”
果然,老板话音刚落,那人就取出一块金闪闪的牌子:“这是九千岁玉真娘娘御赐的金牌,见物如见人,尔敢不敬?”
土豪金闪瞎人眼,一个小小的胡同呼啦啦跪下一群人。失意前曲所占的空间比站立时候宽,所以本来不大的空间显得更拥挤了。这时候,老神在在仍然吸溜馄饨的夏元熙相当醒目,她无视了老板偷偷拉扯她裤脚的动作,直到那穿百衲衣汉子把目光集中到她身上。
他上下一打量,哼,做工精致的道袍?这骗子还似模似样的嘛……可惜骗不过他这个行家!这皇城中哪家大国师的道观他不认识?从来没见过这种服色,而且显然一身贵气就应该走净衣流派,到一些清贵的素斋食府,享用五两银子一桌、精工制作的菜肴才是不*份的选择,在这偏街小巷吃几十个大钱的馄饨,说出去都给自家道观抹黑!想必是积蓄都拿去置办这一身唬人的行头,却在别的方面露了马脚。
“兀那小儿,为何不跪?”他双目含威,冲着夏元熙一声大喝。
这几年,皇城求佛问道的风气越传越远,几乎把方圆千里的和尚道士吸引过来,当然其中有部分临时出家的骗子。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本地骗子,他觉得生存空间受到了挤压。加上几个出手阔绰的施主硬是被初来乍到的同行勾了去,让他越发变得排外,突然看见个面生的小道童,这还不像点了炸药桶一般,无理尚要去寻三分晦气,这下被他逮到痛处可借题发挥,如何肯放过?
“跪下?你是在叫我?”夏元熙咽下一口汤,放下碗,嘴角的油光都没擦干净,对他冷笑道。
☆、第112章 收徒·承衣钵(二)
被这矮个子的道童冷冷瞥过,那人没来由的心里一慌,但是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认怂,加之被人捧惯了,一时改不了态度,于是更加强硬道:“不错!你这小儿,莫不是不识得此物?这是玉真娘娘亲手赐下,代表成国三十位国师身份的金牌,在本国地界上,无论贵贱,见之都要顶礼膜拜!再说我仙道一门向来尊老敬贤,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娃娃拜我一拜原也是理所当然……”
他装模作样说了一大串,突然发现手中的金牌已经不翼而飞,顿时唬得魂不守舍。
“啊!我的金牌去哪了!谁看见我的金牌!”
“不知道,没看见,有那东西吗?”夏元熙将一个黄澄澄的球掷向他脑门,速度并不快,但偏偏准头奇准,硬是让那人没躲掉。
“哎呦~你、你你竟敢当街行刺国师!”那人赶紧在地上摸索,寻找刚刚那块金色的物体。却只见一个扭曲得不成形状的金球,依稀还能在缝隙中发现金牌的纹饰。这人在圈子呆久了,也知道金牌材质是阳首山赤铜之精,掺以金魄制成,放在江湖武林中简直是一等一的神兵利器,一旦成型极难损毁。但这块金牌像是被人凭手捏作一团,连上面小小的掌印都清晰可见,他犹自不信邪,用牙死命一咬,险些崩断门卡,那金球却一个印子也没起,这才知道自己遇到了真正的高人。
“小的有眼无珠,惊扰了前辈,万望恕罪!”识时务者为俊杰,那人在江湖和庙堂两个最肮脏的地方都混迹了许久,自然是审时度势,能屈能伸的佼佼者,立场转换得飞快。当时就直接往地上一跪,连脚边胡同巷子的泥水坑都不躲,真是说拜就拜,绝不含糊。
“好了,滚滚滚,别在这碍着地球转。”夏元熙赶苍蝇似的挥挥手。
“是是是,小的立刻就滚。”那人也不起身,就地这么滚着退出巷外。
“老伯,结账。”夏元熙将一块碎银子扔到桌上。
“这太贵重了!再说小的怎敢收仙师的银子……”那块碎银应该有一二两,等于店铺老板好几天的营业额,这如何敢收?
“叫你拿着就拿着。”
自从玉真娘娘掌握大权后,各方仙师都闻声而动,统统集中到这里。要供养这么多的大爷可不是易事,于是朝廷大笔一挥,让沿途店铺倾力给与“方便”,凡登记在册的仙师,在没有后台的一般小店用餐,是不用给钱的。那老板在皇城脚下开店十几年,还没见过向夏元熙一样神通广大,吃饭还会付账的仙师。
而且她既然让有金牌的国师都退避三舍,想来仙术更应是不凡!
“仙师神通广大,但不太清楚本地风俗,想来是初到皇城,为何不去参加聚仙会?”馄饨摊老板深深一礼,试探着询问道。
“聚仙会?”
一个时辰后,按老板给与的线索,夏元熙带上面具,变成个正太小道童,一路摸索到宫城外一座巨大的高台前。因为宫城乃皇室嫔妃居所,附近民居的高度和层数都有限制,所以这座鹤立鸡群的高台十分好辨认,它面前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不少人,当中一个宽阔的擂台是在场的视线焦点,不过高台上的人不受任何遮挡,居高临下可以清晰看见擂台上的情况。以夏元熙的目力,一看就看见一个明黄服色的俊秀少年在一圈侍女宦官的簇拥下,吃着葡萄一边欣赏场上的动态。
“看起来是个傲慢的死小鬼啊……”她清楚地看见,那少年嘴角挂着一抹嘲讽的微笑,显得不怀好意。
“下面是飞龙山的张真人上场!”司仪大声念道。
一个道冠法袍的中年道人一跃上台,对着高台遥遥一礼,然后他的弟子门生也跟着上台,搬来十二个用白布捆扎的稻草人,按十二地支的方位摆放整齐。
“吾观今年皇城内妖气四起,似有鬼怪作祟。玉真娘娘潜心向道,护佑一方黎民百姓,岂能受此无妄之灾?吾辈今日特来做法,扫荡妖邪,还天地朗朗乾坤!”
说罢,那道人披头跣足,手握宝剑,一边跳着口中一边喃喃祝祷,
不一会,他正南面方向的一个人偶凭空自燃,发出滚滚浓烟,让周围围观的百姓啧啧称奇。
“哇!真是有道之士啊……”
“有这等悲天悯人的仙师在,我就心安了!”
夏元熙用动态视力看来,即使起火的一秒钟不到时间,也被分割为成千上万帧,自然能发现开始的一刹那,火焰呈现不自然的蓝色。
磷是能在空气温度下自行燃烧的,这把戏大概是将磷先泡入水中,要用时放在草人身上,等水分蒸发,过一会自然而然将草人点着,它的显着特征就是青蓝色的火光。
不一会,又有三四个草人先后起火,反应和之前一样,也证实了夏元熙的猜测。
“哼。”她暗中运了个寒冰咒,这是修士日常所用的小术之一,能将一般物品冻结,和搬运、生火、移景等术差不多,修为到了自然领悟,也不拘什么功法都能使用。这法术一出,顿时将草人泥丸宫内的白磷冻成一团冰坨,任那台上的张真人跳断了腿也无法等到草人自燃。
这正午的日头还是比较毒的,身为一个凡人,一边受到酷暑的拷问,还要穿着里三层外三层的法袍,在无一丝荫蔽的擂台上大唱大跳,那叫一个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