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还不是你非要拉我上街?叶青羽还想说话,他舌头一缠,结结实实堵了他的嘴。
秋伯悉心栽培的各色绿植栽在陶土盆子里,满满当当摆了一地。罗汉松,小叶榕,开得正盛的凤仙花……枝干虬结,叶片翠绿。紫藤花架上攀了葡萄藤,小小鲜绿的果子,挤挤挨挨结成串,有的底端微微泛出了紫。通身墨黑四蹄雪白的猫小心翼翼爬上棚顶,一不留神滑了脚,喵喵叫着掉下来。委委屈屈窝到主人脚边,盘起身借着绿荫打瞌睡。
温雅臣一手打扇一手揽着叶青羽,偎着身贴着脸,咬着耳朵说悄悄话,前夜张府宴上眉眼妩媚的女琴师;昨晚朱大少怀里嗓音娇翠的小花旦;今日一早跑去了水月庵,京中闺秀每月今日必定去那儿上香。一群胡作非为的公子哥买通看门的小尼姑,蹑手蹑脚溜进后院里,捅破窗户纸,看厢房里足不出户的名门千金。温少运气自比旁人强,紫竹林里撞见安阳侯家三小姐,京中众口一词国色天香的大美人。若非今上圣体违和误了选秀,她能挑进宫里做娘娘。
他咬牙切齿抱怨:“没想到二姐三姐也去了,平白被那群轻浮的看见了脸。”
叶青羽心下大快,长叹一声:“报应。”
他郁郁地用扇子擦了擦鼻尖,口气低落:“大不了以后不干这混账事。”神色却是舒心的,星目朗目,不见一点颓唐。
时光静好,诸事圆满。
第十五章【修改稿】
天佑二十七年夏,侍御史严凤楼恪尽职守,奉公律己,擢升御史中丞,掌御史台,纠劾百官。
朝野哗然。自小小一个七品县丞至从六品侍御史,再到如今的五品中丞,短短不过两年,严凤楼的仕途可谓顺遂又可谓坎坷。不苟言笑的男人,在接下圣旨的那一刻,脸上也是全然的麻木。
“臣领旨。”躬身下伏,以额点地,他一丝不苟折腰,三跪九叩,恭谨至极。昔日顾明举口中那张“一定很讨丈母娘喜欢”的清秀面孔早已遍布憔悴,转瞬埋没在半新不旧的浅绯色官袍里。
文臣武官排班站列,辽阔的金銮殿内鸦雀无声,静得能清晰听见他“咚咚”的磕头声。温雅臣垂头站在队列里,目光所及就是他瘦得快要脱了形的背影,眼中忽而一阵酸涩。
下朝后,温雅臣去了天牢。
早已混得相熟的狱卒讨好地小步上前,想去接他手里提着的食盒:“温少又来了?您放心,顾大人一切安好。”低头却见他抓着食盒提手的手指已然关节泛白,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也不知他这样用力握着已有多久。
手掌尴尬地停在半空,狱卒不敢多话,纳闷地看他衣袖飘飞,一路脚下生风冲到顾明举的牢房前,却又在门口顿然止步。
温雅臣僵着肩膀怔怔站了许久。狱卒盘算着该不该再上去说点什么,却听他深吸一口气,人已举步跨进了门去。
自顾侍郎下狱起,迄今已是两载。除却牢墙上又多出的几道划痕,一切仿佛丝毫不曾变更,就连顾明举也看起来和当初完全没有两样。披散肩头的长发,稍稍有些暗色污渍的白色囚服,以及一贯笑容可掬的亲切神态……盘腿坐在栅栏后的前任探花郎轻车熟路把手穿过栅栏,倒得满满的小酒盅稳稳捏在两指之间,仰头举杯,一滴不洒,尽数入喉,双目闭起,逸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好酒,不愧是将军府的私藏。你偷的?回去会被温将军打死吧?”
温雅臣隔着栅栏久久地注视他飞扬的眉梢与舒展的眼角:“严凤楼升官了。”
顾明举闭着眼,陶醉于美酒的甘冽醇香:“哦。”
“正六品御史中丞。今天早朝下的旨。”
顾侍郎很识大体地又往脸上添一丝笑:“御史之首,不错。”口气随意得仿佛谈论着朝中任何一名无关紧要的官员。
温雅臣垂在身侧的手指忍不住又蜷起来:“官位越高越凶险,况且他原本就没有根基。”
“哟,长进了。”顾明举满怀欣慰,“难得你也懂了这个。从前,你可没这么聪明。”
温雅臣紧紧抿着嘴,放缓呼吸,站在栅栏这头默默地等。
顾明举一杯杯喝着酒,再也不说话。
最后,等不住的还是温雅臣。
“你想说的只有这个?”用力攥着拳头,指甲狠狠嵌进手掌心里带起一丝丝尖利的疼痛。自顾明举下狱后,温雅臣第一次觉得这人的笑脸竟是如此讨厌,这是严凤楼啊,你的凤卿!你每回醉酒时都口口声声唤着的凤卿!你可曾见过他被当庭杖责?百官面前,众目睽睽,刑棍抽入皮肉的闷响让不少人回去做了整整一夜噩梦。
你可听过旁人对他的议论?委身侍人,自甘下贱,高相党心怀叵测的污蔑与好事者添油加醋的谣传两年来从未停歇。你知不知道,你的凤卿,南安书院高墙下仰头看你,目光倒映着月华,却比月华更莹润皎洁的凤卿,而今瘦得纵使站在你面前你也难以辨认!
悲愤如鲠在喉,明明只是事不关己的旁观者,充溢于胸膛的无奈悲怆却不断激发起蓬勃的怒气。眼前不停晃动着严凤楼笔直如枪却瘦弱得仿佛被风一吹就能折到的背影,温雅臣大口大口喘着气,两年来隐瞒于心间的无数话语瞬间涌上舌尖,却在开口的霎那冻结在顾明举蓦然睁开的双眼里。
“严凤楼能有今天,也是件奇事。从前若是有人跟我说,有朝一日严凤楼能摸到金殿的门槛,我会笑上三天三夜。”依旧是带着嘲弄与哂笑的语气,酒坛空了,顾明举捏着空空的酒盏,自下而上定定望着他,旋即目光一飘,他却又低了头,轻轻一句“凤卿”几乎低不可闻:“你说,他这两年是怎么过的呢?”
“我……”温雅臣的眼睛又酸涩了,愣愣地接过他抛来的空酒坛,说了一个连自己都不信的谎,“他……过得很好。”
苍白得谁都骗不了。
临走时,温雅臣站在门前再度迟疑,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顾明举背对着他坐在破烂的草席上,对着满满一壁的刻痕,岿然仿佛入定的高僧:“他来了能落什么好?让那些眼红他的人抓住把柄,告他个结党营朋图谋不轨?呵,做靶子的滋味,我比你和他都更清楚。”
“他做这些都是为了我,我怎么会不懂?我在这儿对他不闻不问就是对他最大的好处。”
“温少喜欢过谁吗?不是捧花魁喝花酒千金买笑的喜欢,是天长日久携手一世的那种。呵,我知道你没有。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温雅臣不服气地强辩:“你怎知我不懂?你说了,我就知道。”
顾明举摇头:“说了没用,事到临头才能明白。”
就如同当年,身在局中,名利遮眼,理所当然以为前途是最紧要的。大限将至,穷途末路时才恍惚记起从前,那个金殿上甚少提及的僻远州县,县城近郊蜚声天下的古老书院,课堂窗外在微风里轻轻摇摆的梧桐枝叶,屋子里无论四季都萦绕着淡淡的墨香,老夫子悠长缓慢的诵读声叫人昏昏欲睡。他屏息凝神,柔软的笔尖小心勾画,悄悄在前头那人清瘦笔直的背脊上提一句诗——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笔锋震颤,那人似有所觉,侧身回头狠狠瞪他一眼。春日午后的阳光那般灿烂,照得他带着怒气的眼眸那样清澈透亮。波光婉转,总是因拘谨而稍稍抿起的嘴唇倏然上弯,浅浅一个笑,一点点无奈,一点点嗔怨,一点点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喜悦。
这是他这辈子看过的最好看的风景。
这天傍晚,朱家三兄弟差人来说,请温少往飞天赌坊一聚。嘴里说得文雅,实质不过是太平日子过久了,又想找点乐子。
来传信的小厮跟他家主子一样黑黑胖胖,贼眉鼠眼的,一脸喜气:“我家三爷近来诸事不顺,想要破财消灾呢!”
温雅臣软着骨头摊在椅上沉默了好半天,兴味索然地抬手:“知道了,你回去吧。”半点没有高兴的意思。
正在临帖的叶青羽闻声向他看去,温雅臣低着头,一手拿着书,一手有一下没一下给怀里的猫顺毛。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从进门起,他就沉默得反常。往常谈笑风生恨不得折腾个天翻地覆的人,只跟秋伯打了个招呼,就径自跑进叶青羽的书房里,抓起桌上前两日才翻了一页的书,也不知是看得入迷还是其他,安安静静坐着,不声不响,不言不语。绷得紧紧的面容阴沉得好似能滴水。
温荣扯着叶青羽的袖子,悄声提醒他:“刚去看了顾大人。听说今天严大人升官了。”
“严凤楼严大人吗?”叶青羽还没得信,闻言也有些诧异。
小心地瞟了瞟始终不曾抬头的温雅臣,温荣放大胆子:“嗯,正五品御史中丞。”
叶青羽皱眉想了想,点头道:“我知道了。”却不说其他,起身给温雅臣倒了杯茶,而后回到窗下,两人相对而坐,继续低头凝神临他的字帖。
笔尖在纸上勾画,脑中思绪万千。严凤楼啊……夜游时,叶青羽同这位进京后就一直传闻不断的人物不期而遇过几次。暗暗的巷子里,傍晚时刚下过雨,月光如水,透过两侧高墙的夹缝斜斜洒落在干净平整的青石板路面上,光亮得仿佛一泓清泉。瘦骨嶙峋的严凤楼总是独自一人走着,擦肩而过时,空洞茫然的眼神让他这个住在照镜坊里的人都觉得孤独。
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人味儿——叶青羽记得,某次酒宴上,温雅臣的狐朋狗友里有人这么描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