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重寒此前是看在阵法未解的份儿上才一忍再忍,这一看阵法虽解,可流光剑灵却依旧未醒,顿时怒火冲天,兵刃相向。二人一个是在自家灵脉之上,山风雪雨悉听尊命,另一个则是万物为剑,天幕之下皆为己道,这一打起来,没完没了。
忘了是第四日还是第五日,两人打得天下皆知,犹未停手。直到宋衍河的师弟李道无亲自捧了十把好剑,爬了昆仑数千级台阶来上门赔礼道歉,这事才算暂时作罢。
后来外人谈及此事,常是风轻云淡,有说有笑——
“这件事,两边各占一半对错,只是不巧最后阵法解得太晚了些。剑灵需吸灵气才能休养,被封那么久,可不就是醒不过来了么?说不定剑灵已经散了。”
“人家无量掌门和掌门师弟千里迢迢亲自上门,这是多大的面子?确实是诚心道歉。”
“毁了一把剑,人家倒赔了十把,每一把都是名匠开锋,价值万金啊。”
“就是,礼也赔了,钱也赔了,大家同道中人,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
“挑把好剑,抓紧时间好好修炼,将来还是前途无量。”
只有陆晨霜才明白,佩剑就在身边,却一封不醒,连剑灵是什么时候散的都感觉不到,是何种心情。
这真的是一把或十把剑能弥补的事?
宋衍河绝不是好相与的人,师父和他再打起来即便不吃亏也要两败俱伤,当时陆晨霜环顾了一眼所谓的“大局”,从李道无送来的剑中随便挑了一把拿进房里,挂了起来。
从始至终,一言未发。
自那日起,他手中拿的还是流光,练的还是从前的招式,休息时依然把流光插在雪地里对它说话,一如下山之前。
……想到这儿,陆晨霜居高临下睨着邵北,意图用眼神让他自惭形秽、胆战心惊、悔不当初,夜不能寐。
可他万没想到,邵北这罪魁祸首,居然还有胆跟他对视回来?
邵北身着轻衣薄衫,直直看进了陆晨霜的眼底,仿佛正端详着黄昏之中那双眼里自己的影子。
他轻叹了一口气,道:“两年……若是我能赔你,莫说两年,二十年也行。”
陆晨霜:“……”
这些年来关于邵北的消息,陆晨霜无不是从别人口中得知的,尤其是他的师弟们,因当初流光剑的事,故分外热衷于在外面听了无量山派的小道消息然后跑回来传话给他听,想来邵北爱翻“除魔卫道录”之类的江湖排行榜找他的名字,大概也是这样的心情?
说起来,两人没有直接交流,关系绝不熟稔,甚至谈不上相识,更不可能有听出对方话中深意的默契。
但不知为何,陆晨霜在心里搓着下巴思索:邵北话里说的,究竟是“赔”呢,还是“陪”?
顺着他们之前谈的话,邵北应当是思及往事,想起儿时一语之失让他蒙冤,于是表达内心有愧,那应当是“赔”字才对。可听那语气,看那神情,说的分明就是……“陪”罢?
第10章
晚风推轩窗。
粥既凉,陆晨霜分盛到两只小碗:“吃饭。”
碟里的咸菜,饶是陆晨霜这样天南海北都闯过的也看不出是什么腌就。他刚要将就着动筷,发现邵北还靠在床头未动。
陆晨霜蓦然想起宋衍河极为讲究的那些虚头巴脑的礼节,什么行路谁在前谁在后,列座席位如何讲究,面朝东南西北、坐这儿坐那儿……邵北莫不是见他先端了碗,心里不痛快不屑同席了吧?要是这小子也搞这些名堂,他可不奉陪。
陆晨霜板着脸问:“你不吃?”
邵北摇头:“我未中那妖物的剑,却肋下疼痛,许是它剑气中带了什么毒。掌门师叔曾说中毒后切勿乱服药物饮食,以防加剧毒性。让陆大侠见笑了,你请自便。”
陆晨霜:“……”
把人横搭在马背上,马鞍两侧革楞硌着的地方,可不就正好是肋下和小腹了么?
此地的盐巴咸中带着苦,放在平时陆晨霜是绝对不会吃的,可现下他夹了一块咸菜喝了一口汤,尝着觉得滋味真好,正是那善恶到头终有报、君子报仇十年未晚的味道!
邵北半张脸透过床帷纱幔,幽幽地望着他,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陆晨霜耳力太好太好,当年相隔数里都能听到邵北长命锁铃响,现下想当做没听到也难。他端着碗问:“你很疼?”
“不是疼。”邵北恹恹地拧了一点眉,“……罢了,没什么事。”
素闻无量山派的观日断川术有窥天机望生死之能,其中以宋衍河本领尤甚。他曾布了一方什么自创的碧海青烟阵,再结合上无量术法,足不出户便推演出天下千年间的旱洪风震,此举一度受到世人的痴狂吹捧。
当时陆晨霜对此很是不屑,毕竟随便宋衍河怎么说,这些见了卦象的人有几个是能活到那个年纪验证真假的?可再想想,宋衍河既敢如此托大,想必算的卦应当也有那么点准头,而卜卦这回事,修为如何倒在其次,最关键的是要看解卦之人通不通易理。想那宋衍河在世时邵北修为尚浅,剑术不好传授许多,这易理卦经应当传了不少罢?
眼前,被邵北这样一个能“窥天机望生死”之人的亲传徒弟对着叹气……陆晨霜心里怎么想怎么吃不下饭。
他每次拔剑都是与妖魔秽物交手,那些东西不修正道,旁门左道的手段多得数不清,防不胜防,而师父游方多年未归,他还有山上一群师弟,不说嗷嗷待哺,却也相去无几,他还未达看破红尘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境界,实在做不到对邵北的叹息视而不见。
陆晨霜问:“你叹气做甚?莫不是看出我身上有什么血光之灾?”
邵北被他倒吓得一惊:“陆大侠说哪里的话?绝对没有。”
像是怕陆晨霜不相信,邵北眉心紧锁又道:“且不说我在你身上什么也没瞧出来,就说若天公不开眼,真的让别人瞧出来什么,我也早就去寻破解之法了,岂会闲坐在这里叹气?我是想起了些陈年琐事……罢了,就不说来徒扰陆大侠清静了。”
陆晨霜瞥了眼碟中的咸菜,心说这样的菜我都吃得下,还有什么话是我听了咽不下去的?
他至今犹记自己当年怀抱信鸽飞赴无量山时的心境,那年的邵北虽尚年幼,却名扬四海,是何等的风光无两?而这些年来他的所听所闻,关于邵北似乎并无可圈可点之处,不知是他深居简出行事低调,还是已泯然众人。
陆晨霜倒想听听他想起了些什么事:“你若想说,那便说罢。”
邵北望了一眼桌上,沉吟片刻:“我是看到这粥,想起来我师父了。陆大侠介意我说吗?”
陆晨霜坐得岿然不动,却在心里一拍大腿——这邵北,真是有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本领!
听他师父的事迹,于旁人来说许是如聆圣听仙闻,于陆晨霜来说可不比吃糠咽菜好上多少!
话既已出口,他只得认了:“宋仙人飞升乃天命所归,昔日他暂居凡尘俗世的那些经历,若能得闻一二是在下的荣幸,愿受其教。”
邵北苦笑:“这话说得,真……当年封剑之事全然因我而起,我师父身为一派掌门,在众弟子门生面前只能秉公处理,否则废弃山规,将来难以服众。我知道陆大侠仍心存芥蒂,你要怪只管怪我,与我师父无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