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翻云离去前曾说,一般的比武交锋,下等徒拼死力,中等讲究速度战略,上等注重智能精神气势,无所不用其极,庞斑的道心种魔大|法乃上等中的最上品。即使是一个受了伤的庞斑,中原武林中也无人是其对手。或者秦梦瑶尚有一拼之力,但她不会做出乘人之危的事。
他顿了顿,望向风行烈,又道:“令师厉若海,应当也有挑战庞斑的资格。”
此言一出,满室惊愕,除了沉默的风行烈本人之外,没有人理解浪翻云对厉若海的推崇。厉若海号为“邪灵”,成名亦有二十年之久,孤身创立邪异门,威震闽粤南海一带。此人生性低调,近年来更是不问世事,将门中事务悉数交给副门主宗越,所以在黑榜中排名不高。
连乾罗、赤尊信等辈都在庞斑手上吃了大亏,仓皇逃去,厉若海又怎会有这样的资格?
风行烈很想多听几句他对师父的评价,浪翻云却没有多话,只说,等他们见到厉若海本人,自然会明白他的意思。
他还说,天下间或有两个人可以解除风行烈体内的魔种,使他恢复功力。其中一个当然是庞斑,另外一个就是厉若海。慕典云用的针法虽然精湛,却只能暂时压制魔种,不能根除。若要永绝后患,恐怕还得厉若海本人出手。
厉若海会不会为师门叛徒,公开反抗魔师庞斑呢?这谁都不知道。
风行烈的心情复杂非常,听到翟雨时说话,仍未开口。他之前只觉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过靳冰云,如今,竟连厉若海也不太了解了。
三年前,厉若海囚禁布达拉宫的僧王鹰缘,打算以他磨炼自己的道心。他们一直在精神层面上交锋,到厉若海能够勘破心障,毫无挂碍地杀死鹰缘的那一天,就是道成之时。风行烈不解其意,以为师父要杀一个不会武功的喇嘛,最终忍耐不住,暗中放走了鹰缘。
鹰缘临行之前,用眼神将一缕佛家真气度入风行烈丹田,并将大侠传鹰的鹰刀交托给他。庞斑通过靳冰云,在风行烈身上播下魔种,原以为种生鼎灭,风行烈必死无疑,却没想到这缕佛家真气护住了他的心脉,导致魔功功亏一篑。
这是风行烈一念之仁得到的报答,也是蒙赤行、传鹰两大强者的隔世交手。
他遇到慕典云的时候,恰好叛出邪异门不久,先大破来追踪他的十三夜骑于月夜之下,再独自北上,想在江湖中闯出一番声名。那时他不知慕典云是敌是友,不愿泄露师门叛徒的身份,仍自称是厉若海之徒,以免引来麻烦。
不想三年之后,他的确如彗星般崛起,成为白道上声名昭著的青年高手,却也因此引来庞斑的觊觎。
慕典云赶往武昌府,不问可知是想帮忙取回鹰刀。这举动看似行险,实际是眼下最稳妥的选择,否则风行烈本人亲自现身,无异于羊入虎口,恐怕连躲藏的地方都找不到。
而且,若庞斑对慕典云有意,逃到哪里都是一样;若是无意,即使就在面前,庞斑也未必有兴趣多看他一眼。
翟雨时又道:“风兄不必担忧,其实情势没有那么坏的。赤尊信、乾罗等人称雄多年,怎会一点后手不留,他们现在是为避庞斑锋芒,不知躲到何处去了。等过一段时间,这些人自然会出面,到时仍是从者云集,继续对抗魔师宫。”
“而且,白道利用这二十年,培养出了八大派的十八种子高手,身兼各派之长,是不可小觑的一股力量。慈航静斋的女剑手更是已经出山,行走江湖,我帮看似是唯一与魔师宫作对的帮派,实际并不孤单。”
风行烈听到慈航静斋之名,心中又是一痛,知道翟雨时在开解自己,苦笑道:“但愿事情如翟兄所说。其实风某心中清楚,黑白两道破天荒地拥有同一目标,无非是希望风某保住这条性命,以便让庞斑的道心种魔不能尽善尽美。”
他语气中大有自嘲的味道,但也是在表示,他将以大局为重,不会做出冲动的事。翟雨时心中一松,正要继续说下去,忽见戚长征奔了过来,向他们大声道:“后面有船跟上来了!”
怒蛟帮的势力笼罩长江两岸,黄河流域则以乾罗山城马首是瞻,不过此时山城落入方夜羽手中,不受乾罗掌控。是以翟雨时一听这话,立即猜测是乾罗山城的人。
他们来到后舷甲板上,上官鹰和凌战天已站在那里,忧心忡忡地望着后方的江面。数只舰船鼓满风帆,全速向怒蛟船队赶来,这些舰船体型较小,行动极其灵活,看似不如怒蛟帮的座舰坚固,但水战与风速、水速都有极大的关系,当真交战,尚不知会是哪一方占到便宜。
舰船越行越近,上官鹰正要下令询问他们的来意,凌战天脸色微变,沉声道:“是邪异门的船!”
随着距离的接近,已可看清船帆上的图案,正是双龙卷云柱,邪异门的令牌标志。
邪异门自水路起家,自厉若海以下,人人水性极精,不输给任何水上帮派。不过邪异门崛起时,长江黄河均被黑榜势力占据,厉若海遂拣选南海建立基业。他不常与中原门派打交道,是以年轻一代的上官鹰、翟雨时等均不认得邪异门的船帆,反倒是凌战天认了出来。
众人不觉同时看向风行烈。
凌战天向他们解释道,只有邪异门主在的地方,才能挂上双龙云柱的标志。厉若海近几年绝迹江湖,如今忽然在长江上出现,当然是为风行烈而来。浪翻云评价此人“外冷内热,否则风行烈早已死足十次有余”,但他也不知道,厉若海究竟会怎么做。
此时,连上官鹰都可看清对方船上站着的人。
即使得悉浪翻云对厉若海的推崇,上官鹰也不失一帮之主的气度,平静地道:“放缓船速,准备迎接邪异门的厉门主。”
几乎在同一时间,邪异门主舰上的一个雄伟身影,落入了所有人的眼睛。
一轮明月遍照九州。
黄州府大牢中,巡夜的狱卒脚步声渐渐消失,随着他的离去,某间牢房的墙壁上忽生异状。一块大青石从墙壁另一侧被推了出来,过程平滑至极,居然没发出一点声音,羽毛般落在地上。途中蹭落了些许尘土碎屑,这就是唯一的痕迹。
这间囚室里空无一物,因此没有惊动任何人。
青石落地,露出方方正正的洞口,一个身穿黑袍的大汉从洞中钻了出来,目光横扫一圈,面上微露不屑之意。
他身形雄伟至极,站直了身体的时候,几乎要把这小小囚室顶穿。下半张脸上生满了针刺般的短髭,连棱角分明的厚唇也差点遮盖了,上半张脸上,一双铜铃大小的眼睛炯炯有神,闪动着不怒自威的寒光。
整座大牢中的动静,没有一样能够瞒得过他的耳目。近处如其他死囚睡梦中发出的叹气声,远处如犯人受刑时的呻|吟惨叫,在他耳中均清晰可闻。一切听上去十分正常,没有半点异状,就像一天前、十天前、一个月前那样。
魔师宫的势力对这小小牢房不感兴趣,赤尊信才会躲到了这里来。
在不可战胜的敌人面前,躲藏、逃避不是最痛苦的。最令他痛苦的是,他不知道下一步应当如何去做。中原黑道数得上的枭雄寥寥无几,其中乾罗武功不如他,不可能做庞斑的对手,至于浪翻云……事实他就是在北上寻找浪翻云途中,被方夜羽的人一路逼迫追踪,躲进黄州府的。
他过惯不可一世的生活,蛰伏了这么久之后,终于忍耐不住。眼见天上的月亮缺了又圆,中秋已过,他将心一横,心想纵使撞上庞斑也顾不得了,痛痛快快地力战而死,也比永远窝在这个黑暗阴冷的监牢里好。
三更更鼓打过,赤尊信离开黄州府,借着金黄明亮的月色,急急向西赶去。从黄州到武昌不过二百里,他若竭尽全力,不到天明就可抵达。武昌府内必有怒蛟帮的分舵,只要到了那里,就算是庞斑亲至,也很难一手遮天。
他一路奔出府城,奔上大道,居然无人拦截,也没有眼线监视他的行动,实在是件奇怪的事。
赤尊信外表粗犷,内心却十分敏锐多疑,绝非徒具蛮力的莽汉。在他看来,这种情况的发生,无非有两个可能。一个是魔师宫已被赶出中原,方夜羽自然无力再来找他麻烦;二是,无论是方夜羽,还是庞斑,都已无心理会他的死活,不再把他赤尊信当作对手。
虽然他很想相信是第一个可能,但他并非自欺欺人的人。自他出道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被人轻视到这个地步。哪怕如今排行黑榜第一的“覆雨剑”浪翻云,面对他时也非常郑重。
他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和庞斑同属魔门中人,修炼本门至高无上的道心种魔大|法,两人间的争斗,其实也是域外魔门和中原魔门的争斗。但是,他连换十八样兵器,仍然不是庞斑的对手,不禁心生胆怯,在拼命和逃生之间选择了逃生。
与其说庞斑追不上他,不如说根本没有追。他只是负手站在原地,目送赤尊信远去的身影。
就从那一刻起,赤尊信失去了挑战庞斑的资格。他的生死存亡,对庞斑都不再重要了。至于方夜羽,中原还有众多门派等着他对付,犯不上把所有精力放在一个人身上。
道路两旁的树木在他视野中飞逝,他狂奔时的速度,世上没有任何一匹骏马能够相提并论。
魔与道是相反的两个极端,道胎是由人身体内的阴阳而来,魔种则是由男女交|合而来,所以魔种先易后难,道胎先难后易。古往今来,无数魔门宗师在以魔入道的门槛外徘徊,最终不得其门而入。
而能让人踏出“最后一步”的,始终是道胎,而非魔种。赤尊信固然不知庞斑与靳冰云、风行烈二人的恩怨,却知道和他决斗时的庞斑尚未达到这个境界。
他本来几乎被魔功带来的负面情绪淹没,既有对庞斑的嫉恨,也有对自己的厌恶,魔种入道的重重险阻,更加深了他内心的黑暗。唯有想到浪翻云时,这种种负面感受才能稍微缓解。
三年前的怒蛟岛大战,浪翻云横空出世,以剑入道,以洞庭湖水为师,给他和乾罗带来极大的震撼。他乐不乐意承认都好,无论是想要再次向庞斑证明自己,还是杀死叛徒卜敌,夺回尊信门,必须先与浪翻云会面。
这个时候,他并不知道庞斑已经和浪翻云交过了手,浪翻云以微小的劣势落败。即使知道,事情也不会因此有任何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