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邺城令停顿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看着莘奴微微有些摇晃的身子,又接口道:“魏王还特意言明,一定要莘姬您亲自观礼监刑看这恶徒最终的下场……”
看来魏王到底还算有些父亲的自觉,抓住了当初贬斥女儿为奴的恶徒后,也要当着女儿的面,凌迟处死才好,这般父爱拳拳怎么能不叫做女儿的感动出一捧热泪?
莘奴努力吸了一口气,使自己镇定下来又道:“秋祭何时举行?”
邺城令算了又算,说道:“十五日之后便是秋祭。”
当莘奴从城令府里出来时,从邺城令那要来一块探监之用的腰铜牌。凭借着这块腰牌,可以每日上午去探视那囚徒半个时辰。
至于莘奴为何要探视那囚徒。邺城令又是聪明地没有开口去问。
方才他也见了那犯人,眉眼气质可真是出众。这样的容貌若是沐浴更衣,头戴玉冠当街而行,昳丽潇洒的风姿岂不是要引来万千的庶民堵截围观,纷纷投掷鲜花瓜果,以示爱慕之情?”
而且魏王有意让这莘姬观礼也颇有些深意。
再这么左右一琢磨,一个王之女示爱情郎不成,因爱生怨的故事便勾勒成形了。
邺城令想到这里,不由得摸摸自己腆起的肚皮,心有寒悸地想到:老子所言不假,天地间唯有中庸为长道啊!看来这长得平庸些也是藏福之法,若是如那王诩一般俊美文雅的美男子,真是有想不到的祸从天降,日日惶恐着自己怠慢了哪一位淑女,便难以寿终正寝啊!
莘奴不知自己在那邺城令的眼中已经成了求“美”不成的恶女,她心内翻腾得已经如鼎中的沸水。
当她回府之后,又强令自己冷静下来想了想,又匆匆唤来瑛娘,命她给曾经到府中来给自己医病的郎中带话。请他备下草药银针等一并卷裹备好,等到明时晨起时来府中与她一起出行。
待到第二天一大早,她命婢女备好了食盒物品后,便准备带着郎中探监。
可是在府门处却被廉伊拦下。
少年自从昨日见了那王诩后便一直面色沉沉。此时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姬可是要去见他?此等通敌卖国之人已得魏王严令惩处,姬宜与他一刀两断,又何苦再去与他纠缠?”
莘奴心知他闹的是哪一种别扭,也不愿同他多讲,只淡淡地说道:“他似乎身有不妥,纵有千般不是,也该有些恻隐之心,于情于理我也该送故人这最后一程。”
说完,便想登上马车。可是少年高大的身子却直直地堵在了车凳前面,依然坚持地语道:“姬当知那人狡诈多端,此番他明知魏国有险,却偏偏来以身犯险,莘姬怎知这不是他引你之计,你若前往,岂不是又要落入了他的圈套之中?”
廉伊的这番举动实在是太过逾越,莘奴只是微微地沉下脸,朗声道:“你所言我皆心知。然而我与他之间并非一字恨怨便可定义……我与他之间的事,你俱是不懂的。他此番被捕,全是因我而起,就算是圈套,我也要探个究竟,求个良心上的安稳。”
说这话时,她的素手不由自主地捂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廉伊听闻莘奴说道“你俱是不懂”,便是双拳紧紧一握,双唇紧抿成了一条线。少年初涉情爱,心内的打击无以复加。
她这话一语中的,据他所闻,莘姬自幼便由那人陪伴在身旁,这十余年来的纠缠牵绊岂会是他这后来之人能尽数了解的?
莘姬虽恨那人束缚了她的自由,可到底是心软,不愿那人伤及了性命。更何况,他还是莘奴腹中胎儿的父亲。想到这,少年立觉一阵无力之感袭来,肩膀不由得搭了下来,任由莘奴将她推到一旁,眼看那倩影上了马车,一路绝尘而去……
因为王诩被关押在重犯的牢房之中,羁押的皆是犯了滔天重罪,杀人越货者者比比皆是,所以前来探监者寥寥无几。
当狱卒殷勤地引领者莘奴入了监牢一处角落里的栅门前,莘奴借着一旁火把的微光一看,只见门后湿漉的石壁旁倚坐着一人,正慢慢地抓着地上铺着的干草一点点地编轧续草,编织着一块快要成形了的草席子。
也许是经过一夜工夫的梳理,戴着铁链子的那人倒是少了几分昨日的狼狈不堪,因为打斗而与鲜血纠缠在一起的长发,似乎被手指细细梳拢了一番。凌乱起皱的长袍也被穷极无聊的犯人用极其细腻的耐心用指肚逐一地抹平扯直。恢复了深衣的儒雅。此时,若不是身处这潮湿又气味难闻地牢房中,加之他身上依然有凝结成紫红色的血渍,乍一看还真如他依然在云梦山的讲坛之上,悠然自得地等待着弟子就坐,一会便要开坛授讲!
莘奴隔着木栅栏,,一时不知究竟该唤他什么。最后想了想,便遂了师徒之情,开口轻声唤到:“夫子,莘奴来看你了。”
正编织草席的王诩听了她清丽的声音,身子不由得微微一僵,复而继续低头专心地编着手中的草席。不大一会的功夫,终于将席子收了口,他便吃力地将那张草席铺摆在牢房中还算干燥的角落里,然后像只受伤的麋鹿一般扑通一声倒卧在草席之上,便一动不动了。
在一旁为莘奴引路的狱卒见此情形,不由得呵呵一笑,复又眼巴巴地看着莘奴的丽颜,特意讨好地说道:“这里关押的犯人也不知是哪一国的王孙,到了这步田地,还是满身的臭讲究。因为嫌弃牢房的地面太湿,身上还带着伤呢,竟一夜未睡,只抓那干草编织席子。他还当自己在华府美宅当中,得有香席铺地,供他休憩不成?死到临头,弄这些名堂给谁看?”
莘奴自见了木栅栏后的人影后,就一直闭着气。这牢房里的浊气每吸一口,似乎会灼烧得胸口烦闷,好像炸裂了一般。此时,再听身旁那个长相猥琐的狱卒轻蔑地奚落着那如死了一般的男人,竟是恨不得让这男子立刻滚离自己的眼前。于是她开口道:“此处不用你,且先下去吧。我要同他说些话。”
于是,那狱卒将牢门打开后,又退开了几步,守在三丈外。这时,莘奴引了郎中进去,让郎中为那似乎很快便沉睡不起的男人品脉。郎中皱着眉,品了一会,拿出银包,取出一枚银针,轻轻地扎在男人后背的肾俞穴上。过了一会,将扎在肉里的针尖拔出,莘奴连忙令瑛娘举着火把,靠近一看,只见那针尖俱是发黑的颜色。
郎中低声道:“这男子应该是在不久前误服了奇毒。虽然及时救治,保得一命,但是残毒未消,运行于血脉之中,长此以往,便是要折损阳寿的啊!”
莘奴心中担忧的事终究成了真!
屈指一算,果真是自己当日投下的半朵毒蘑害得他恶疾缠身。正因为此,以至于他没有能力自保,陷入了囹圄之中。
待郎中把脉完毕,开具了解毒的药方,准备回去抓药熬煮后,莘奴命瑛娘打开了自己带来的食盒,看着那紧闭着双眼的俊容,不由得轻声道:“我命人做了些蒸肉,还有烤饼,你要不要请来食些?”说着,便伸手想要扶起他的肩膀,让他坐起。
可是那手刚伸到一半,还未触碰到他的衣襟,便被男人猛地伸手,冷漠地推开了。
☆、第 95 章
手背被他拍打得有些痛,原本的愧疚顿时转成了郁气,莘奴心道自己这真是来自讨没趣的,只命瑛娘放好食盒转身就想离开。
偏巧这时,窗孔一阵凉风吹来,躺在凉席上男子突然止不住咳了起来,就在莘奴转身去看的时候,只见他的口里突然咳出了一口发黑的污血顺着嘴角往外流淌,在嘴角的惨白里汇成了一条狰狞的溪流,整个人都微微有些蜷缩,模样甚是可怖。
莘奴这一下可是吓得不轻,立刻回转身子跪在他的身边将他用力扶起,一边轻拍他的后背一边掏出巾帕去擦拭他的嘴角。
方才那郎中曾经说过,因为余毒未消的缘故,说不定会有咳血的现象。没想到真发作起来时,竟然这般吓人。
许是这一咳卸了气力,男人倒不再去推她,只是绵软地倒卧在她的怀里。
莘奴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见过王诩这般颓唐的模样。记忆中的那个男子,就算是偶尔生病发着高烧,也从不会在白日卧床静躺。如今参天挺拔的大树,一夕轰然倒塌,怎么能不叫人为之唏嘘感慨?
若说先前她对他被捕一事还抱着几丝疑虑,现在心内的疑惑却尽是被打消了,剩下的便是不知为何而来的阵阵焦虑和烦闷。
她低声问道:“可要我联络你的弟子……他们一定会想法子救你出去的……”
王诩终于睁开了眼,却目光冰冷地望着她,目光慢慢游移,似乎是要看一看这许久不见,她是哪里改变了模样。过了好一会,才一字一句道:“是要一网打尽,也引他们入瓮吗?你这么多的手段,不就是求得我现在的下场吗?你想要我的命,我此番便是一死偿你的夙愿,何须他人一同陪葬?”
莘奴紧咬着自己的嘴唇,竟是无法反驳他的话语。的确,王诩身负剧毒,又被魏王通缉而深陷囹圄都是她一手的策划。可是事情的结果,本不该如此啊!
她与他之间两代人的恩怨,很难说谁亏欠了谁更多一些,她所求的,不过是彼此相忘于江湖便好。
可是这王诩却骤然出现在邺城,竟是将她原本已经变得舒坦的前途一下子搅得混乱不堪。
现在这个混蛋男人已经是死到临头,却犹自只想着如何嘲讽着自己,半点都不思该如何逃生,竟是有些厌世之意,真是想叫人狠狠扇他两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