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正好你在,打开看看吧。多少年了,再不看什么都忘了。”段非拍了拍他身边的沙发:“上来坐。看你这么跪着感觉怪怪的。”
两个人都坐到了沙发上。段非俯下身,在一堆相册里选了一本土红色的小册子抽出来:“这什么玩意儿……丑成这样。”
翻开那本扁扁的小相册的第一页,便看见了穿着蓝色健美裤和混色圆领宽毛衣的李鸳鸯。还年轻的段夫人带着一副宽大的蝙蝠镜,一头密密麻麻的小卷披肩发,叉腰站在一棵松树前,露出个四十五度的侧脸——
“这是我妈?”段非似乎觉得好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行不行啊她。整个人都贴树上了,这有什么好拍的。”
“那个年代都这样,”骆林不自觉地向段非的方向侧过去,想把照片看得更清楚,“喏,那边一张也是。”
——照片里的段夫人摆着老版本的剪刀腿,一只手扬起来,攀在花枝上。
“蠢爆了。”段非如是评论,然后把手放在那张照片的塑料膜上,又细看了看。“……不过还挺漂亮的。”
旧照片的光线和像素都一塌糊涂,段夫人脸上的眼镜也不摘下来,骆林并不知道段非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但是段非看那照片时的表情比往常柔和很多,嘴角的弧度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扬起的,不明显,却有种不自禁的温柔。
相册再一翻页,骆林看了一眼便侧过目光,把拳头抵在嘴唇上,咳了一声。段非爆了个粗口,迅速地又翻了一页,然后又是一页,再是一页——
“怎么都是这种玩意儿?”段非把相册猛的一拍合上,扔到一边。
骆林心里觉得有些好笑,装作在看别的地方,并不置评。光屁股的皱眉小婴儿段非,红澡盆里板着棺材脸的段非,和穿着开裆裤坐在床上,一本正经却把小鸡鸡露出来的段非……
这该算是意外的收获么?
“换一本换一本。”段非像是为了掩饰什么一般摆摆手,弯腰又摸了一本相册出来。但是一看封面还是不怎么新的样子,手又僵住了。
骆林像是明白了什么:“其实人一生中需要穿开裆裤的时间是很短的……”
段非电光火石间将相册握在手上,猛地向左右掰开了往膝头一摊:“你刚刚说什么?”
骆林低下头,装作被照片吸引了:“哎,这张是什么时候拍的?”
段非看了他一眼,再低下头一看。一张照片里,十分年幼的段非被包的跟个团子似的坐在雪地上,段长山蹲在他旁边摸着他的头,笑得看不见眼睛。
“真会看孩子,就这么让我坐雪地上。不过这是什么地方……”这么大的雪必定不会是上海,段非边说边将照片抽出来,翻过来看了一下。照片背后是一行异常清秀的字迹——199x年,和长山,非非于长春。
“我还去过长春……”段非沉吟了一下。
“怎么了吗?”
“那是我爸老家。我记得他根本没怎么回去过……说是和家里关系不怎么好。我都没怎么见过我爷爷。”段非想了一下,把之后的几张照片也抽出来翻看了,但是都没看见字迹。
“算了。”段非把照片挨个插回去,然后发现骆林拿着一张照片正看得认真,随口问道:“什么东西那么好看?”
“……你啊。”骆林自然地回答道,似乎没觉得这句话答得有问题,反而把手里的那张照片回递给段非:“这张照片里,第一次看见你笑。”
照片里的段非至多五六岁,穿着灰色毛呢小大衣,头顶白色带绒球的毛线帽。因为人矮的缘故,衣服下摆几乎就垂到了段非的脚背上,看不出哪里是身子,哪里是腿。小小的段非像站不稳似的,倚抱着他爸的腿,背后是翻起的浪花,他妈妈蹲在他旁边帮他理着领子。
这是兴致多好的一家人,才会在冬天踩海。不过在这照片里,一家人的美满真真明显得叫人眼红。海风卷起了段长山的围巾,吹乱了李鸳鸯不再卷的一头短发,也让段非帽子上的绒球顶着风飞起。然而三个人都是张嘴大笑的样子,尤其是段非,小脸被冻得通红,好像在迎风喊叫些什么。
骆林垂眼看着段非被相机刻画下来的笑脸,眼睛里带了不自觉的笑意。然而这笑意慢慢地退了下去,骆林把嘴巴抿成了一条线。
这表情变换落在段非眼里,他一时没理解为什么会这样。只是心知这时大概不应该说话,便只是一页页的翻着相册。
——六七岁时在动物园和猴子对峙的段非。八九岁时被强迫上台表演节目涂红嘴唇的段非。以及再大一些,被扯去拍艺术照,肩上扛着小提琴却双眼瞪成铜铃大的段非。
骆林对着那些照片,还是不禁失笑。他指着一张段非穿着校服在运动会上准备跳远的照片说:“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也就这么大。”
段非看着他:“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
骆林随意地笑了笑:“能想什么。半大不大的孩子,挺可爱的。
“可爱?那天我咬你了吧。”
骆林想起自己被扣留的日记,只能苦笑一声:“那我怎么说?说你像条疯狗?”
“我咬你你也不讨厌我?”
骆林怔了怔:“那时没有。”
段非的表情顿时变得不太自然。骆林连忙摆摆手,想想复又开口:
“……其实真说起来,一直也没有。”
声音听起来轻了些。段非第一次主动要求转移话题:“不说这个了。”
两个人沉默地继续看着照片。自段非出生之后,这些相册里的绝对主角便成了他,而段非在相纸上慢慢地长大,面庞一点一点的脱去稚气,眼神变得愈加锐利。
骆林的视线又滑过几张照片,最终落到一张段非捧着蛋糕的照片上。“十七岁生日快乐”,这样的字样搭配着段非故作生气以掩饰害羞的脸,让骆林感觉到遥远的熟悉感。他的指腹滑过微微照片的边缘,然后像感觉到自己的所为失当一般,动作停了下来。
然后段非听到他问:
“那你以前是怎么想我的?”
骆林的声音很低,段非并没有马上反应过来。然后他看向骆林——这个问话人只是盯着面前的影集,手上却没有再翻页。
段非想了想,眉毛皱了起来。嘴巴张了张,他像是在努力回忆什么一般,最后说道:“我记得……最开始的印象应该是……这个人很白。每次站在阳光底下都感觉在发光,很晃眼。”
骆林似乎没想到的会听到这种答案,下意识地“哎”了一声。
“以前你不是都穿着白衬衫在那里准备早餐么,每天阳光从你背后照过来,你的衣服还有整个人都在反光……一大早的,看了特别刺眼。”段非停下来想了想,继续说:“然后新佣人刚来的时候都特别土,感觉脸上脏脏的。你不一样,反而特别干净。我还想过你是不是不会出汗,种花的俞妈一天干活下来浑身都是汗臭,你在花园帮忙一整天回来还是香的。”
“……”
“我也看得出我妈挺喜欢你的。开始她有事没事拉着你坐在那聊天,我就觉得你肯定也婆婆妈妈的。但后来发现其实你也不怎么说话,一点都不烦人。你也从来没跟我大声嚷嚷过……还给我做饭,帮我送东西,每次都顺着我。而且跟别人顺着我不一样……”段非停了停,声音放低了些:“我觉得你是真的对我好。”
骆林只是听着,没什么表情,并不插话,也不看段非的脸。
段非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他能想到最自然的口吻慢慢说道:“所以我就一直都挺喜欢你的。从小到大一直都喜欢。遇到你之后慢慢觉得没什么别的可喜欢的人了,光和你待在一起就行,虽然后来……后来就不对了。也不是不喜欢你了,反正就是我妈走了以后,什么事情都不对了。”
听到这里,骆林把视线转回到了段非身上。
段非向后倒在沙发上,两手交握,仰头看着天花板,继续道:“那时候每天都感觉特别急,感觉有什么东西对不上。虽然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但是心里明白好像忘了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早上起来看到你们几个上上下下地围着转就觉得特别……烦。家里呆不住,也不想见我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