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你们都认识。”霍相贞开口说道:“那你们该联系就联系,该安排就安排。我回天津等着出发——”他又转向了马从戎:“摩尼的事儿,咱们回了天津再说。”
马从戎连忙点头,而顾承喜悄悄的伸长了一条腿,在八仙桌一角的掩护下,轻轻去蹭霍相贞的小腿。原来他是见了霍相贞就发情,自从在霍相贞身下丢了半条命之后,真刀真枪他是不敢耍了,小动作却是花样翻新的增加了许多,同时发现对于霍相贞,“猎”只是第一步,“驯”比“猎”更重要。只要把霍相贞驯服了治住了,霍相贞会是相当的乖,相当的好。
霍相贞没看他,只把腿往回收了收。腿长,收也收得有限,于是顾承喜转而翘起了二郎腿,用皮鞋鞋尖一下一下磕打起了霍相贞的脚踝。
霍相贞躲无可躲,决定不和他一般见识,又想就算这是个女人,也不是个正经的好女人,哪有这么追着人撩的?所以天幸他不是个女人,万一是的话,自己将来的日子也就甭过了。
顾承喜把胳膊肘架在椅子扶手上,心里很乐。最爱这些打情骂俏的小把戏,多么的有趣,多么的有滋味。
三人的会议开了一个多小时,末了一团和气的定下了计划。明天顾承喜就安排人手,护送霍相贞秘密前往天津。路上的安全他负责,及至到了租界地,他力不能及,万事就得交给马从戎来办了。
然后他去联系他的日本朋友,马从戎做启程的准备,分头行动,两不耽误。
全局大体有了眉目,接下来只要按照计划一步一步走便可以,所以三个人全松了一口气。墙上的大自鸣钟当当当的敲了一阵,顾承喜抬眼一看时间,当即招呼勤务兵通知厨房开晚饭。
马从戎跟着霍相贞回了卧室,往那铺光溜溜的大火炕上看了一眼,马从戎存着满心的疑惑,强忍着不多说,只问:“大爷还有没有什么要收拾的?”
霍相贞不假思索的一摇头:“收拾什么?我现在可真是一无所有了,连身上这套衣服都是顾承喜的。”
马从戎想他之所以急着走,大概只是因为想念白摩尼,要带着白摩尼远走高飞过好日子,并且没自己的份。心中怀着恨,脸上陪着笑,他闲闲的继续说道:“他的衣服,还挺合大爷的身。”
霍相贞一转身,在炕边坐下了。屋子里很安静,地上站着马从戎,旧日的气息缓缓生出来了,只是少了个小弟。原来他总觉得小弟是个小崽子,办事不值一看,说话不值一听,又觉得来日方长,将来总有看和听的机会,结果一错过便是这么些年。往后有时间了,真是来日方长了,他愿意拿出全副精神和耐心,仔细看看小弟的人,看看小弟的心。
“是。”他心不在焉的答道:“幸好顾承喜也是个大个子,要不然还得给我另做。”
马从戎看出他是走了神,压下心中一口黑血,他心中也浮现出了“来日方长”四个字。
来日方长,等到了日本,他自有办法慢慢炮制这二位。其实在他眼中,大爷是三十几年如一日的呆,自己既然先前没恨,如今也不至于忽然生恨;白摩尼是二十几年如一日的烦人,不过前一次和他见面,感觉他像变了个人似的,看着也不那么招人烦了。换言之,这两个人若是单独亮相,马从戎对他们都是没意见的;可这二位凑到一起的话,马从戎单是想了一想,就气得要仰天长啸了。
在天津卫闲了两年多,马从戎闲得浑身做痒,一身的本事蠢蠢欲动,颇想找个人教训教训;现在暂且不急,等在日本安顿下来了,再让他们见识见识他的手段!
入夜之后,马从戎进了厢房卧室。往滚热的火炕上一躺,他想顾承喜这些天一直和大爷同床共枕的,会不会闹出什么幺蛾子?照理来讲,顾承喜不该放过这个良机;不过大爷从里到外都是那么的与众不同,看他对待顾承喜也挺和气,所以他俩如今到底是怎么个关系,还真是一桩悬案。
马从戎浮想联翩,不肯入眠;而在正房卧室里,顾承喜和霍相贞拥着棉被并肩坐了,也没有睡。
卧室里一片寂静,只有桌上蜡烛跳跃着一点光芒。顾承喜忽然转过了身,伸手一扳霍相贞的下巴。
霍相贞顺势侧脸望向了他。双方对视了片刻,顾承喜问道:“我长得怎么样?”
霍相贞答道:“挺好。”
顾承喜立刻追问道:“哪儿好?”
霍相贞告诉他:“眼睛好。”
顾承喜笑了,也知道自己眼睛好。他是一颗七窍玲珑心,一双眼睛只反映着最纯洁的那一窍。只看眼神和笑容的话,他简直还像个没心机的大小伙子,几乎留存了几分天真相。
双手从霍相贞的衬衫下摆伸进去,他贴着肉搂住了对方的腰。原来他一闻着霍相贞的气味就要起兴,就要蠢动,可自从经过了除夕夜那一场死去活来之后,他的火气降了许多,感觉两个人能够耳鬓厮磨的在一起亲热坐卧,也很有滋味。
起身跨坐上了霍相贞大腿,他把霍相贞拥抱进了怀中。明天就要放风筝似的把霍相贞放走了,虽然线是攥在了自己手里,可毕竟是山高水远,谁知道自己的线够不够结实?手掌缓缓抚摸着霍相贞的后脑勺,他低低的唤了一声:“平安。”
霍相贞没有回应,但是由他抱着,也没反抗。
一夜过后,也就到了启程的时候。顾承喜估算着时间,认为赶在霍相贞赴日之前,自己应该还有机会再去天津见他一面,所以倒也伤感得有限。马从戎则是恨不能生出翅膀,直接飞回天津。唯有霍相贞在临出门之前,特地回头又向后看了看——在这所小宅院里,自己先是求死,后是求生,从今往后,就要背井离乡,重新的活了。
顾承喜见了,心中不由得悲喜交加:“怎么,舍不得了?”
霍相贞没说话,也没笑,收回目光望向顾承喜,他抬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走了。”
顾承喜笑着一点头:“走吧!”
在一队便装卫士的保护下,霍相贞和马从戎钻进了一辆大马车。大马车吱吱嘎嘎的上了路,走得还挺快,不出片刻的工夫便没了影。
顾承喜呆呆的站在院门前,心里空落落的。霍相贞一走,身后的屋子院子就没法进了。触景生情,他不敢进。
不能闲着,他也得走,他要回山东,找日本人去!
174、牢笼
白摩尼半闭着眼睛躺在沙发上,一只手垂下去,手指夹着一根燃了一半的香烟。昨夜打了一场通宵的麻将牌,此刻他是刚刚下了牌桌。牌局开在了隔壁屋子里,现在还在哗啦哗啦的热闹着,连毅是后半夜上的场,所以精神比他健旺,还能坚持着再鏖战半天。
白摩尼累极了,身体虽是妥帖的瘫在了大沙发上,可是飘飘忽忽的,只感觉不落实地。缓缓的抬手吸了一口香烟,他连吐烟的力量都没有,只能是任由烟雾虚虚的逸出口鼻。身上冷,脸上热,不必照镜子,也猜得出自己此刻必定是面红耳赤。想让仆人给自己拿床毯子来盖上,可他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实在是没有力量呼喊;况且也不想在沙发上久卧,要是真想休息,还应该到楼上卧室正经睡一大觉才行。
正当此时,厅中的电话忽然响了铃。电话机是金碧辉煌的一座机器,蹲在白漆架子上,像只璀璨的大金蟾,叫得惊天动地。白摩尼本来是个昏昏欲睡的状态,冷不防的被它一吓,心中登时生了怒火;而一名仆人见白少爷躺在厅里,便犹豫着不知道需不需要自己进去接听电话。白摩尼睁眼看了他那探头缩脑的模样,便是挣命一般的吼道:“聋了?”
仆人会意,连忙进门抄起了话筒:“您好,连公馆。”
几秒钟后,他轻手轻脚的把话筒放到了电话机旁的锦缎垫子上,然后走到沙发前弯下了腰:“少爷,有位马三爷,想和您通话。”
白摩尼听闻此言,登时睁开了眼睛。抬手把半截香烟往烟灰缸里一丢,他一手扒着沙发靠背,一手摁着身边茶几,气沉丹田一个鲤鱼打挺,腰上使劲,硬把自己的上半身甩了起来。脑子里随之昏沉了一下,他低头闭眼喘了口气,随即对着仆人伸出了手:“扶我一把。”
仆人搀着他走到了电话机前,而他抄起听筒——就在抄起听筒贴上耳朵的一瞬间,他听到了轻轻的一声“喀哒”。
连宅有好几部电话机,用内线串联,他这边通电话,楼上的人抄起话筒,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这个情况他清楚,外人却是不知道。所以匆匆的“喂”了一声之后,他恶狠狠的骂道:“他妈的把电话给老子放下!老子有把柄也轮不到你们这帮狗娘养的来抓!”
他是乌黑的发,绯红的脸,一双冷森森的秋水眼,整齐俊俏得像个锦缎盒子里的西洋偶人,然而这两句骂得斩截利落,声音都是粗野嘶哑的,简直是个老烟枪的喉咙,听得马从戎心中一惊。而话筒中果然“喀哒”又是一响,显然是对方把话筒放下了。
白摩尼清了清喉咙,语气开始变得低而温柔:“马三爷,见笑了,刚才那话不是对你,是家里仆人不懂规矩,乱听电话。”
马从戎知道他是没有自由的,如今听了这话,越发明白了他的处境。略略迟疑了一下,他开口说道:“白少爷,是这么回事儿。我刚从邢台县回来,那个……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大爷托我给你带了封信,有机会,我们找地方见一面?”
马从戎是个利落爽快的口齿,所以白摩尼一听他说话吞吞吐吐,异于平常,立刻就有了察觉:“那没问题,你定个地点吧,我随时可以到。”
三言两语的交谈过后,白摩尼放下电话,匆忙吸了几口鸦片烟,又喝了半碗热粥。连毅还在隔壁连说带笑的打牌,房门半开半掩,白摩尼从门口经过,只见里面窗帘紧闭,还开着电灯,电灯光下,越发看清了满屋子的乌烟瘴气。陪着连毅打牌的三人,一位是个正当红的男旦,一位是个演话剧的摩登青年,最后一位略有了一点年纪,但还油头粉面的打扮着,要问他的身份,很不好说,基本可以算个高级的皮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