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相贞最知道“兵败如山倒”的可怕,所以预备上前线督战。可是形势的恶化速度超出了他的想象,未等他动身出发,驻扎在唐山的守军已经溃败了。
唐山一失,总指挥部所在的小县城就成了直面战场的最大据点。安如山亲自上了战场,让雪冰护送霍相贞往后撤,免得自己要为大帅分心,束手束脚的打不痛快。
霍相贞知道安如山有理,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暂且后退,一边退,一边把自己的第四军分散到了沿途的据点之中,随时预备着支援或者接应安如山。孙文雄独挡一面,一时间和总指挥部失了联系。霍相贞料想他是个聪明果敢的,总不至于大败,所以姑且不管他,自顾自的一路后退到了滦河西岸。
退到这里,就不能再退了。过了河就是少帅的地盘,而少帅绝对不会接纳他们这批丢盔卸甲的残军。搞不好就是腹背受敌,况且渡河也不是件容易事情。
霍相贞在滦河西岸站住了脚,同时得知前方的安如山也在溃退。真的又是一场兵败如山倒,败得军心都散了,散得一发不可收拾。
霍相贞留了雪冰镇守大本营,自己带兵上了前线。安如山被革命军困在了一座小村庄里,村庄位于一处易守难攻的高地,革命军打不上去,于是接二连三的组织冲锋,又架了炮从早轰到晚。霍相贞先还和安如山的通信班有联系,可是走到村庄山下了,安军的电台却是彻底没了动静。霍相贞有些慌,直接对山下的革命军发动了进攻。双方正是打得难解难分之时,一队哥萨克骑兵呐喊着从山上冲了下来——安如山是霍相贞的宝贝儿,白俄兵也是安如山的宝贝儿。能让这些哥萨克骑兵迎着枪林弹雨往下冲锋,可见山顶据点的情况实在是危急到极点了。
革命军力不能支,暂时撤退。霍相贞趁机上了山,一边走,一边看见了满地的尸体。最后停在了一片冒着火光浓烟的废墟之前,他终于找到了安如山。
白俄骑兵团的团长抱着安如山,茫茫然的环顾着四周,口中低低的念念有词。安如山现在没分量了,因为从腰往下一片血肉模糊,一颗从天而降的炮弹掀开了房盖,也炸断了他的双腿。团长抱孩子似的抱着他,嘀嘀咕咕的自言自语,也像是在唱摇篮曲。
霍相贞的耳中起了一声轰鸣,比炮轰更响,简直要震碎了他的心,震沸了他的血。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进废墟,他在安如山的面前跪下了。一把攥住了安如山的手,他喘着粗气轻声呼唤:“老安!”
安如山还存着悠悠的一口气,转动眼珠望向了霍相贞,他开口说道:“大帅,不打了。”
他的声音沙哑而颤,是腔子里仅存的一点热气让他握住了霍相贞的手。忽然凄惨的笑了一下,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老爷子说我……说我是个仁义小子,让我往后照顾少爷,跟少爷走……我跟少爷走了十年……往后……走不成了……”
霍相贞哆嗦了,眼泪一下子淌了满脸:“老安,你对我够仁义,你是好样儿的。”
安如山忽然急促的喘了几口气,每喘一声,面孔的血色便褪一层。死死的抓住了霍相贞的手,他强挣着又说了话:“不打了,大帅,咱不打了。你还小……你得活……霍家只有你一个了……听见没有?你得活……”
话到此处,安如山猛的吸了一口气。眼珠子向外努了一下,他随即狠狠的紧握了霍相贞的手。
最后一股子气流逸出了他的口鼻,他疲惫的垂了眼皮,不再动了。
安如山死了,死得不甘不愿,攥着霍相贞的手,始终是不肯放。眼睛没有闭严,他其实只是累,还不想睡。
他的下半身都炸没了,一条命早被天收了大半,可在白俄团长的怀中硬是不死,要再和霍相贞见一面。如意算盘打不得了,他得告诉霍相贞一声。
霍相贞从白俄团长手中接过了安如山。独自跪在废墟里,他泪眼朦胧的往远方看,心里想:“老安也没了。”
他又想起在父亲刚去世的时候,安如山疯了似的对着所有人宣战,管他是连毅还是陆永明,谁敢不把少爷往眼里放,他就发兵揍谁!
所以不到火烧眉毛的时候,他永远不舍得派安如山上战场。把安如山往家里一放,他就有底气,安如山人如其名,是能给他坐镇的。
他掏出了一条手帕,低头想给安如山擦一擦脸。刚开始擦,他身后起了一声枪响。有人慌忙过来告诉他,说是白俄团长饮弹自尽了。
白俄团长是安如山从野地里捡回来的,当时他又负伤又挨饿,已经奄奄一息。安如山让他重新得了活命,又让他耀武扬威的带了兵。他是没有祖国的人,他只有安如山。
打仗没打好,军座都死了,他却还活着,这样很不对。于是团长把枪管塞进嘴里,一枪轰飞了自己的头盖骨——这样,就对了。
革命军的援兵随时会反扑,所以霍相贞用两块布缠裹了安如山的尸体——一块布缠上半身,另一块布缠了两条腿。一个生龙活虎的安如山,变成了死气沉沉的两截。
军长都死了,安军的残部也失了斗志,随着霍相贞一起退到了滦河西岸。霍相贞半路经过县城,弄了一口棺材装殓了安如山。一切礼节全都讲不起了,他只能是让人把安如山囫囵着缝成个完整人,又找了一身洁净的军装给他换了上。把人往棺材里一放,安如山总算是有了个容身的地方。
霍相贞很羡慕那名白俄团长,安如山让他活,可是他怎么活?他宁愿也一枪打碎自己的脑袋,脑浆子涂一地,后面所有的麻烦和耻辱,也就都和他没关系了。
但是安如山还静静的躺在棺材里,他不能当着安如山的面去寻死。大兵压境,想活的话,就得投降。
霍相贞接连着几夜没睡觉,想把自己这满脑子的乱麻理个头绪出来。
他将去做一件他从未想过的事情——投降。
105、投降
霍相贞的颓势是显而易见的,所以想要如意的投降,也不容易。革命军占了上风,要把霍相贞押去南京,听那话里话外的意思,仿佛是要从此软禁了他。
霍相贞听了这话,登时就又想和对方拼个鱼死网破,可安如山的棺材就停在他的眼中,他知道凭着自己当下的实力,即便真去拼了,也无非是自己鱼死,自己网破。
安如山被炮弹炸得只剩了半截,还要存着一口气等待自己,告诉自己“不打了,你得活”。霍相贞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眼中含着一点泪,想一个人会为了嘱咐自己最后一句,硬是忍着不死——只剩半截了,一身的血都流尽了,可是,忍着不死。
李克臣充当了他的全权代表,和革命军讨价还价,想给他争点自由,争点尊严。直鲁联军被人打成了孙子样,参谋长自然也随之不值了钱。李克臣很勇敢的,很艰难的,一趟趟往革命军的阵营中跑。他还勉强维持着联军总参谋长的气派,心里并不比霍相贞更好受,并且有点害怕,怕双方一言不合,革命军会把他推出去一枪毙了。横竖都是通缉令上的人,毙了他也不犯毛病。
革命军的姿态很强硬,寸步不让,也没有让的必要。双方正是僵持之际,孙文雄一军悄悄的渡了滦河,不知是要抛弃霍相贞,还是要顽抗到底,还是要自立山头。革命军糊涂着,霍相贞也糊涂着,滦河对岸的东北军更糊涂。与此同时,直鲁联军中来了一位秘密访客。
秘密访客是个日本人,名叫青柳嘉人,本是华北商社中的理事,一度很热心的想要和霍相贞联合开矿,然而霍相贞不喜欢和日本人打交道,使他受了许多冷遇。如今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过来的,总之出现在霍相贞面前时,他西装革履笑眯眯,并没有旅途劳顿的风尘相。
他知道霍相贞现在是走投无路了,所以开门见山,表示日本驻屯军愿意提供给直鲁联军一百万元军费,以及五千支步枪,八百万发子弹;同时日本领事馆会向东北的少帅施压,让少帅接纳直鲁联军渡河驻扎。
霍相贞的脑筋一直是日夜连轴的转,早已经疲惫到了麻木的地步,如今骤然听了青柳的许诺,他先是一怔,随即头脑中瞬间安静清明了。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何况对方还是日本人。垂下眼帘盯着地面,霍相贞半晌没有说话。军费,步枪,子弹,地盘……全是他最需要的,全是他的命脉。可和日本人合作,又等于是饮鸩止渴。拿着日本人的武器打中国人?他在心里对自己摇了头。
他要的是流芳百世,不是遗臭万年。
眼角余光扫视了青柳嘉人,霍相贞心中忽然一动——不能轻易的放了这小日本走,他来得正好,有了大用!
霍相贞没有像先前那样,给青柳嘉人的热脸一个冷屁股。对于正题,他不发表意见,但是很周到的招待了对方;与此同时,他大肆散布了青柳嘉人的来意,让滦河两岸的队伍都知道日本人盯上了他霍相贞。而一旦他霍相贞和日本人结了盟,直隶地界可就不是眼下这个形势了!
凭着他麾下的几万兵,凭着日本人给他的援助,他会立刻重新兴风作浪。与此同时,他把他的第四军集结到了前线,半真半假的摆了一座迷魂阵,让人不知道他是想要开战,还是继续谈判。
革命军和直鲁联军开始互相试探,对着敲山震虎。谈判仍然在进行,霍相贞的条件是要保留自己的警卫团,而革命军虽然不再坚持要押他去南京,但是也绝不许他再养一个团的人马。双方各执一词,争辩不下。末了青柳嘉人看出霍相贞是毫无诚意了,便告辞离去;而革命军也调动军队迎截了霍相贞的第四军——双方既然都有底线,实在达不成共识的话,只好继续开打了。
说打不打,不谈又谈。拉锯战持续了一个礼拜,最后李克臣带回了革命军的最后通牒——新政府限直鲁联军在三天之内缴械投降,允许霍相贞保留自己的卫队,其余士兵一律由革命军收编。
霍相贞知道,这已经是自己所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
父亲给他留了一省的土地一省的兵,可是到他手中不过十年的光阴,竟然只剩了一支卫队和一处老宅。非不为也,实不能也。所以父亲走得好,灵机也走得好,起码他们眼中的他,还是个少年的英雄。
卫队的规模,按照要求,须得控制在一百人以内。霍相贞挑挑拣拣的选了一百个小伙子,然后又去问了雪冰:“你怎么办?”
雪冰站在他的面前,两道浓眉紧锁着,良久不发一言。霍相贞凝视着他,忽然怀疑他恨自己,因为自己没能守住霍家的基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