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停顿过后,霍相贞继续说道:“我很看不惯你。”
顾承喜凝视着他那稚嫩的、少年式的耳朵,同时前胸贴了他的后背,自作主张的要和他亲密无间。
霍相贞始终是不回头,声音沙哑冷淡:“我也不是好人,我的杀孽太重。”
蜡烛的火苗跳在了他的眼中,火苗是活的,他的眼睛却是死的:“一将功成,万骨枯。”
他说话时,顾承喜跟不上他的思路;及至跟上了,他又沉默了。不过他肯说话总是好的,况且又都是实话。顾承喜知道他看不上自己——当初也曾看得上过,一提自己就是“我的团长”。面对面的,他不大开玩笑;有了第三人做听众了,他便开始拿“我的团长”打趣。和他享受同等待遇的,是马从戎。
霍相贞也不大单独理睬马从戎,可是对着外人,他时常要拿秘书长戏谑几句:“秘书长今天了不得了”,“秘书长今天厉害了”,“不能告诉秘书长,秘书长知道了,是要闹脾气的”。
顾承喜一动不动的拥抱着霍相贞,想在回忆中一直坐到地老天荒。
天黑之后,顾承喜出门泼了水,然后回房又在地上点了一盘蚊子香。霍相贞已经在凉席上躺下了,看得出来,是在提防着他。于是他在心里说:“你别怕,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不惹你。”
但是在临走之前,他单腿跪上了炕,俯身在霍相贞的脸上亲了一下。霍相贞睁眼看着他,眼中无情无绪。
顾承喜没敢蹬鼻子上脸,亲过之后便退了出去。在隔壁睡了一夜过后,他在凌晨时分下了炕,早早的又溜进了霍相贞的屋子。
霍相贞侧卧着,还在睡。顾承喜脱了鞋,抬腿在炕尾坐了。背靠着一堵土坯墙,他一眼一眼的望着霍相贞,就只是看,看画似的,从头看到脚。
一个小时之后,霍相贞醒了。看到了炕尾的顾承喜,他没说什么。
早上没说什么,白天也没说什么,该吃饭吃饭,该吃药吃药,偶尔下地走一走,顾承喜总怀疑他是不知道疼,因为小腿毕竟带着皮肉伤,虽然没能伤筋动骨,但是皮肉伤严重了,一样能疼走人的半条命。
傍晚时分,霍相贞不言不语的出了土坯房,看到了附近全副武装的卫兵,还看到一个小兵蹲在不远处洗土豆。土豆洗完了,还要用刀子往下刮皮。小兵刮土豆皮的动作很熟练,看着也像是一门技术。
霍相贞站住了,看着小兵忙忙碌碌,及至小兵端着一盆白生生的土豆走远了,他才转身回了屋子。
他刚刚走到炕前,顾承喜也进了门。霍相贞一整天没说话了,顾承喜想要厚着脸皮撩一撩他。大叫一声纵身一跃,他扑向了霍相贞的后背。哪知霍相贞猛然侧身抓住了他的衣襟,弯腰使了个过肩摔,直接把他仰面朝天的摔到了炕上!
顾承喜七荤八素的呻吟了一声,然而内心兴奋欢喜,一身的血液也痒酥酥的加快了流速。他对霍相贞是有欲望的,肉欲得不到满足,来一场肉搏也好。一翻身跳下了炕,他抱着霍相贞使了绊子,想要绊他个立足不稳,最好摔到自己怀里。哪知霍相贞磐石一般的站住了,把他拦腰抱起来又扔到了炕上。顾承喜这回屁股最先着陆,结结实实的正好硌到了尾巴骨,疼得他跪起身来捂了屁股:“嗷!我操!”
霍相贞转身坐到了炕边,声音很低的嘀咕了一句:“跟我练?”
顾承喜熬过了尾巴骨上的痛楚,心中十分不忿,同时知道了平安那一顿两大碗干饭的作用。这样的平安他是治不住的,想要拿绳再绑一次都艰难。四脚着地的爬到了霍相贞身边,他把脑袋拱到了对方的怀中。侧脸紧贴了霍相贞的胸膛,他能听到怦怦的心跳声音。
霍相贞伸手推他,越推越拱,死活不走,不但军长的威严是早没了,甚至连他本身的岁数都倒退了许多。七手八脚的闹了一阵,霍相贞训斥他没有用,推搡他也没有用。最后霍相贞起了身要往外走,顾承喜一扑而上,竟是趴上了霍相贞的后背。双臂环住了霍相贞的脖子,双腿也环住了霍相贞的腰。胸膛严丝合缝的贴了对方的后背,顾承喜咬牙切齿的笑:“走?看你怎么走!”
霍相贞先是拉扯顾承喜的手臂,拉扯不开;转而再去掰扯顾承喜的双腿,顾承喜使了吃奶的力气,依旧是让他掰扯不开。霍相贞想带了他往墙上撞,土坯房的墙壁,硬度又很有限。原地转了一个圈,霍相贞发现顾承喜这个不要脸的打法居然是有效果的,还真把自己给缠住了。
“下来!”他侧脸质问:“你这样子,成何体统?”
顾承喜笑道:“你让我在你身边躺一会儿,我就下来。”
霍相贞沉默了一瞬,随即不置可否的走向了前方的凉炕。
霍相贞倚着墙壁半躺半坐,顾承喜则是横着枕了他的大腿。把霍相贞的一只手拽到眼前,他一边摆弄,一边闲闲的说话。提起旧事,他没心没肺的,总能笑得出来:“当时我越想越伤心,一天没吃饭,就一个人躺在床上哭。”他把眼睛一闭,要给霍相贞做示范:“没哭出声,当时疼得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哭不动,单是流眼泪,也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眼泪,枕头两边,一边湿了一片。”
然后他睁开了眼睛,继续端详了霍相贞的掌纹:“我不怨你别的,我只怨你杀我的时候不看我。”
张开一只巴掌,他对比了两个人的掌纹,又说:“现在想起来还恨,哪能一眼都不看?”
霍相贞由他给自己看手相:“看了也是一样的要开枪。”
“看是看,开枪是开枪。看是心里的事儿,开枪是手上的事儿,不一样。”
霍相贞静了一阵子,末了说道:“我心里没你。”
顾承喜抬眼看他,其实是有点伤心的,不过还能抵抗得住:“你心里有谁?”
霍相贞扭头又去看窗外,同时低声答道:“没有人了。”
随即他笑了一下:“死走逃亡,各安天命,和我都没有关系了。”
顾承喜察言观色的老调重弹:“不打了,行不行?”
霍相贞不说话。
顾承喜把他的手放到唇边,一遍一遍的亲吻。吻到最后,他用这只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含羞带愧似的一笑:“我拿你没办法。吓你你不怕,哄你你不听。我要是不喜欢你就好了,但是喜不喜欢的,人自己也做不了主。”
他往下一指:“看见没有?人有两样东西管不住,一个是心,一个是情欲。”
霍相贞看到了他裤裆支起了帐篷,但是依旧无话可说。
顾承喜笑得无可奈何:“不是我下流,我对别人可不这样,就是对你——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一闻着你的味儿就不行了。”
他继续亲吻霍相贞的手:“你是个好爷们儿,我喜欢你。你不喜欢我,我也喜欢你。”
他和霍相贞十指相扣着握了手,笑着感慨:“真好。”
顾承喜支着帐篷躺了许久,后来又支着帐篷出了屋子。来日方长,不必急在眼下一刻。平安显然没那个意思,自己霸王硬上弓,也许会又弄出一场仇。
他走了,霍相贞也躺下了。他的皮肉愈合得快,小腿上已经结了一圈血痂,因为这两天吃得足歇得好,所以他也觉出了自己的健康。方才拿顾承喜练了练手,他试出了自己的力气。
闭上眼睛翻了个身,他一睡一夜,连个梦都没做。翌日清晨,他洗漱过后在房门外来回溜达。小兵又在不远处洗起了土豆,今天洗得多,是满满的一大铁盆。霍相贞一直没吃到土豆,所以想它大概是士兵的菜。先洗泥,再刮皮,小兵忙得头都不抬。一把不甚合手的短刀被他握住了,刀锋想必是很锐利,因为刮皮如刮泥。
霍相贞的脸上没表情,慢慢的开始向小兵的方向走。顾承喜出了门,快步跟上了他:“平安,这有什么可看的?”
霍相贞在小兵身边停住了,垂下的双手暗暗一攥拳头,顺势运了力气,活动了关节。
顾承喜伸手想要拽他:“早上的药吃了吗?走,回屋先吃饭,吃了饭好吃药。”
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霍相贞猛然弯腰夺过了小兵手里的短刀,随即用手臂狠狠勒住了顾承喜的脖子。顾承喜身不由己的转了个圈,瞬间清醒过来时,他已经是背对着霍相贞仰了头,颈侧一抹冰凉,是短刀水淋淋的刀锋。
他不敢回头去看霍相贞了,只是感觉脖子凉,血凉,心也凉——这是个什么东西啊!怎么就暖不热养不熟?
四周起了惊呼声,士兵们统一的端枪瞄准了霍相贞。霍相贞不为所动,只说:“顾承喜,我不杀你,只想让你陪我上一趟山。上山之后,我会放你。”
他的手很稳,刀锋斜斜的紧贴了顾承喜的皮肤,贴得纹丝不动。他的呼吸烘着顾承喜的头皮,顾承喜听他声音很低的又说了一句:“我要把这一仗打完。”
顾承喜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当即歪着脑袋说道:“好,好,我放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