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子蘅见这女孩儿年纪小小,但说出话来,却是言语得体,谈吐分明,兼且声音清灵,举止合宜,不免多看了两眼,却瞧着对方双辫垂身,真如异花初胎,雪裹琼苞,叫自己爹爹作‘殷叔叔’,就一下知道她是谁了,倒是北堂佳期见殷子蘅袖子被自己扯坏,也不太好意思,况且还是个年纪相仿的小朋友,心有好感,便说道:“我把你的衣裳拉坏了,这就给你弄好。”
北堂佳期说着,从衣服后领上取下一枚带线的银针来,这是一项古老风俗,将绣针彩线插戴在孩童的外衣后领内,以压不祥,没想到今日倒派上了用场,北堂佳期拈了针,有点儿笨拙地开始动起手来,这银针的尖头虽已经磨平,以防戳伤肌肤,但缝衣穿帛倒也还是可以的,北堂佳期如今快到四岁了,虽然女红针黹一类还没怎么开始学,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此时歪歪扭扭地用针在衣服上胡乱弄了几下,最后用细白的小牙将线头咬断,这才得意地道:“弄好啦。”刚说完,却见那衣服上赫然一道丑陋之极的短短缝合痕迹,还不如不缝,顿时脸就红了,倒是殷子蘅见眼前这小妹妹秀美异常,十分可爱,也就没在意自己的衣服,道:“你是露郡主是不是?我不认识路,你带我回去罢。”北堂佳期展颜一笑,脆声道:“好啊。”——
却说北堂戎渡回到自己宫中,正要换衣,却听翠屏道:“殷大人今日来了,眼下正在琼华宫呢。”北堂戎渡‘哦’了一声,随口道:“知白来了?”翠屏一面用湿毛巾给他擦脸,一面道:“可不是,还带了家里大公子。”北堂戎渡想了想,把手洗了:“那本王过去,说会儿话。”
北堂戎渡说罢,却又唤了一个心腹太监上前,道:“……你去皇宫,看看那陆星当不当值,叫他趁不当值的工夫,来见本王。”那太监得了吩咐,立时应下,便出了青宫,往大内去了。
一时到了琼华宫,殷知白正在与沈韩烟说着话,一旁北堂佳期正与殷子蘅在玩,这殷子蘅乃是殷知白当年一时风流,与一个小户人家的独女所出,两人当年相好一阵,后来殷知白离开,这女子却珠胎暗结,殷知白在外浪荡,甚至还不知道这回事,这女子未婚有孕,倒也硬气,也不去找殷知白,独自生下孩子,直到病死之前,才托人将快三岁的儿子送给殷知白,如今殷知白便一共有了两个儿子,殷子蘅如今五岁,虽生母已死,但他却很得殷知白的喜欢。
北堂戎渡进了门,笑道:“……本王才回宫,就听说你来了。”殷知白起身迎上前去,亦笑道:“今日都已经上门了,才听说北堂你有事出去。”说着,便示意长子上前来见礼,殷子蘅依着父亲的意思,端端正正地行了礼,道:“……见过王爷。”北堂戎渡见他穿着蓝色箭袖,头戴金冠,腰悬玉玦,容貌十分清秀,比以前在殷府见到的样子大了一点儿,便微微一笑,将手中一柄折扇轻轻敲在掌心里,语气和顺道:“……有一阵子不见,蘅儿倒是越发长大了。”
北堂戎渡在琼华宫坐了一会儿,又留了殷家父子吃饭,等到之后殷知白告辞,北堂戎渡也回到了自己宫里,一时刚刚坐定,就有小太监道:“回王爷,陆公公方才已到了,眼下正在偏殿等着王爷吩咐。”北堂戎渡脱了衣裳,又解下发冠,懒懒歪在椅子上,道:“叫他进来。”
没一时,一个身穿青服的年轻太监便进到了殿中,此人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生得唇红齿白,秀美若绝色女子一般,一进内殿,目光迅速往上首一觑,见北堂戎渡只松松垮垮地穿着一件白色内衫,长发随意披着,坐在椅上,当即乖巧地伏身跪下,道:“……奴才叩见王爷。”
北堂戎渡眼神无波,淡淡扫了这陆星一眼,却没有开口让他起来,只依旧四平八稳地坐着,殿内一片寂静,陆星见此情景,心中有些惴惴,只小心跪在地上,大气也不出一声,过了一会儿,有宫人送了茶水和点心进来,随后又悄无声息地出去,北堂戎渡却还是没有说什么,只自顾自地拿起茶杯,慢慢喝着,陆星只觉得膝盖被硬邦邦的地面硌得隐约生痛,但北堂戎渡既然没有发话,自己又哪里敢动上一下,正心中不安之际,却见北堂戎渡把手里的茶杯随手放在旁边的小几上,终于开了口,说道:“本王今日派人传你过来,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北堂戎渡说着,示意陆星起来,陆星这才慢慢伸直了跪得有些僵硬的双腿,起身微躬了身子站着,面上赔着小心,谨慎道:“……奴才愚鲁,还请王爷示下。”北堂戎渡也没立刻对他点明什么,只是一手捏着扇柄,轻轻用折扇敲着腿,语气淡淡说道:“父皇这一段日子以来,倒是对你颇为宠信,短短的这点工夫,就提了你做身边的侍官,差不多可以说是风头无两了。”
陆星听了北堂戎渡这番话,顿时心中就是一凛,他从前就是乾英宫里伺候的太监,对于北堂尊越与北堂戎渡这父子两人之间的不伦私情,也是知道的,此时见北堂戎渡说起自己受宠一事,一颗心当下‘咯噔’一声就悬悬地提了起来,只因他自己近来之所以受了宠信,都是因为这一副生得极好的容貌,加之生性伶俐知眼色,这才在被北堂尊越前时偶然临幸一次之后,渐渐得了宠,虽说向来帝王与身边的太监有这种事十分寻常,但毕竟北堂戎渡与北堂尊越这父子二人之间的关系极为特殊,眼下北堂戎渡提起此事,莫非是心生不满,嫉妒了不成?
想到这里,陆星心中一紧,知道这楚王位高权重,不论他陆星在旁人眼中多风光无限,但只要北堂戎渡伸出一根指头,照样轻轻碾死自己,就像是弄死一只蚂蚁一般,根本不会花费什么力气,而北堂尊越也绝对不会管这些,因此心中越想越是恐惧,既而只听‘扑通’一声,已是身子一矮,双膝重重跪在地上,同时连连叩首,急声道:“奴才该死,求王爷饶了奴才……”
北堂戎渡见他如此,先是微微一怔,既而目光轻转之间,就已知道这陆星只怕是想错了地方,因此不由得一哂,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见陆星几个响头就磕了下去,语气又是惶恐又是急切,不住声地连连说道:“……奴才不过是一个伺候皇上的阉人,皇上偶尔起了兴致,便取乐一番而已,并不是奴才有意做手脚,奴才一个卑贱之人,哪里敢有迷惑皇上的胆子?”说着,心中想到北堂戎渡一向乖戾狠辣的性情,以及诸多手段,更是两股战战,冷汗都出来了,未等北堂戎渡开口说些什么,已急中生智,脑海中蓦地闪过了一道亮光,突然间就想到了一件讨好对方的事情,忙和盘托出,急急道:“王爷……王爷,奴才有要事报与王爷知道!”
北堂戎渡原本正要跟这陆星把事情说明,省得这太监胡乱揣测,耽误自己接下来要说的事情,但此时听到这里,便改了口,沉声道:“……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本王?说。”陆星眼下惶恐之余,亦极力渐渐稳下情绪,又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这才说道:“回王爷的话,今日哲哲王子毕丹在宫中与皇上见面,后来……后来那毕丹王子就在那信风亭中,与皇上有了私情。”
二百八十一. 一生的成就
北堂戎渡沉声道:“……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本王?说。”陆星重重磕头:“回王爷的话,今日毕丹王子在宫中与皇上见面,后来……后来毕丹王子就在那信风亭中,与皇上有了私情。”
此话一出,北堂戎渡先是一愣,好象没弄明白一般,既而静静怔在那里,如遭雷击也似,只是那眸光却倏然雪亮如刃,可神色之间却恍惚起来,脸上的所有表情都如同被风雪冰冻,有着说不上来的寒意,随后便不自觉地一点一点地攥起拳头,将修长的五指团在自已的掌心里,指甲刺得柔软的掌心微微生疼,心下分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滋味,只在口中低低重复道:“毕丹……毕丹……”刚说了几声,蓦地猝然站起身来,就仿佛抑制不住那股冲涌而上的巨大震惊感,满面凌厉之态,如同出鞘的剑锋,格外触目惊心,目光紧紧逼视着不远处跪在地上的陆星,一字一顿地道:“你是说,父皇今日在那信风亭中,与毕丹有了私情……果真?”
“……奴才有几个脑袋,万万不敢大言欺瞒王爷!”陆星方才在情急之下,口不择言,直接就将毕丹之事给抖了出来,此时虽然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但毕竟也是实情,并非是胡吹大气,眼下偷偷抬眼觑了北堂戎渡一下,见到此时北堂戎渡面上凛冽如冰的骇人厉色,心中也不免打了个突,微微栗六,有几分拿捏不准自己是不是不应该将这件事说出来,但眼下事已至此,自然也不敢再多说什么话,却见北堂戎渡右手紧紧攥着掌心里的扇柄,指节泛白,几乎就要把那檀香木的木柄给捏碎了,过了片刻,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间低叹一声,面上的乖戾之气渐渐褪去,心中却是一阵隐隐的绞痛,有些意兴阑珊地一点一点松开紧攥扇柄的手指,重新缓缓坐下,目光转为清冷,眉宇间的神色是清醒而冷静的,不复一开始时的冲动,但那眼神当中却无可避免地深藏着某种怨怼之意,良久,只听北堂戎渡轻轻‘哦’了一声,无论声音还是语气,都变得十分淡薄,再也听不出里面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心下反而多少有点儿后悔刚才的莽撞表现,让这陆星给瞧见,失了自己往日里的从容与威严,手里拿着扇子,一下一下地敲着大腿,口气很是平淡地说道:“毕丹与父皇么?原来是这样……本王知道了。”
北堂戎渡说这话的时候,和方才那种又惊又怒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陆星偷偷抬眼去看,只见上首北堂戎渡整个人已是一副平静的寻常模样,倒让他疑心刚才的一幕只是自己眼花看错了而已,心中正飞快思量间,却听北堂戎渡道:“……那么,毕丹他如今,却在何处?”陆星微微一怔,随即立刻答道:“回王爷的话,毕丹王子眼下……就在皇上的乾英宫。”北堂戎渡听了,眉宇之间微有复杂之态,但很快就掩饰了下去,悠然说道:“原来还在父皇那里么……”说话间,那薄薄的唇角因这个答案而有了一丝微哂的弧度,目光深处亦有淡淡的黯然,整个人只是静静坐着,北堂尊越与毕丹的这件事让他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莫名地伤心,就好象一盆冰水浇在了身上,很觉得冷,其实如果仅仅只是这样的话,也许并没有什么,可是偏偏那一点对北堂尊越的爱意却还是热的,就因为如此,所以这一股冷意才会变得更加分明。
没有爱,又哪来的恨,只因为还有情意,因此才会心生怨怼……北堂戎渡忽然觉得自己的手指很凉,明明是八月份的天气,这指尖却如同刚刚在冰水里浸过一般,他强迫自己不去过多地想这件事,略一沉吟,随即面色微微一转,淡然道:“……本王的性子,你自然应该是知道的,有什么该说,有什么不该说,你掂量得很清楚,没有在本王面前隐瞒,这样很好。”说着,从手上抹下一方沉甸甸的赤金镂花扳指,随手一扬,便抛了出去,准确无误地落在了陆星的面前:“……拿着罢。”陆星身子轻轻一缩,随即用双手将面前的扳指拿起,揣在怀里,深深叩着头道:“奴才谢王爷赏……”北堂戎渡抬眸望了他一眼,沉声说道:“你先起来回话。”
陆星听了,依言站起身来,毕恭毕敬肃着两手,眼睛低垂着看向地面,一派恭谨小心之色,北堂戎渡身子放松坐在椅间,指尖还残留着些微的凉意,微抿的双唇有一丝生硬的弧度,一分淡薄的自嘲之意逐渐爬上了略显上挑的眼角,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足够让一个人彻底平静下来,掩饰起所有的真实情绪之后,北堂戎渡才忽然低头看着右手,一面心平气和地弹了弹晶莹的指甲,一面说道:“其实本王今日派人叫你过来,不是要纠缠这些无用的事情……”说着,目光落在陆星极为俊秀的眉眼间,忽而轻描淡写地微微一笑,道:“陆公公,你如今可是父皇跟前的红人,最近身的宦官,每日眼中看的,耳中听的,都是旁人不知道的东西……”
北堂戎渡说话之际,唇角上浮出的笑意逐渐变得意味深长,同时也是点到即止,没有继续往下讲,但陆星既然能在君王御前受到宠信,自然是个心思伶俐的角色,此时听了北堂戎渡的话,顿时心中一滞,似乎隐隐摸到了什么端倪,想到了某个方面,这番心思一动,那袖中的手指便微微颤了一下,略一踌躇,便硬着头皮轻声道:“奴才一个阉人,哪里能当得起王爷这句话……”北堂戎渡的薄唇上有着凛冽而清晰的唇纹,面上不见笑意,修长的手指头敲了两下身侧的椅子扶手,淡淡说道:“……在本王面前,还是老实得好,装傻充愣都没有用。”
陆星闻言,眉头几不可觉地一颤,那一点小心思被北堂戎渡这么毫不留情地揭破,神色间立刻就有了些尴尬之态,随即身子就弯得更低了些,支吾着只喏喏不敢接话,北堂戎渡说完这句,顿了顿,又继续开口道:“本王也不想跟你多绕弯子,所以直接就进正题,挑明了说……本王虽然是父皇的儿子,但毕竟皇家不像民间的小门小户人家,父子能够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所以关于父皇的很多事情,靠本王自己是不可能都见到听到的,那么,就需要有人来做本王的眼睛、耳朵、手脚,把这些事让本王都在第一时间知道,或者替本王做些其他的事情。”
听了北堂戎渡这不加掩饰的赤裸裸的言语,陆星面上变色,不敢说好,更不敢说不好,这内官与宫外私下相通,向来就是大忌,更何况还是窥探圣上一概的公情私事,往宫外传递消息?一旦被发现,立刻就是一个死字,因此马上‘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磕了个头,惶急地道:“王爷说的话,奴才……奴才……”北堂戎渡见状,仍然稳如泰山地坐着,似笑非笑地看着陆星,眼中鲜明的凛冽之气一直蔓延到薄红的嘴唇,道:“怎么,你不愿意?”陆星不敢起身,整个人都匍匐在地上,膝行着朝前几步,面向北堂戎渡跪着,面上又是惶恐又是畏惧,重重在地上又磕了几个头,惶然说道:“王爷饶了奴才罢,奴才若是敢做这等事,一旦事发,奴才的身家性命就是不保啊!求王爷饶了奴才罢……”北堂戎渡面无表情地坐着,他乃是身居高位之人,在这等情况下,已经没必要去掩饰自己的喜怒,因此眼中的神色已是慢慢阴沉了下来,指甲一下一下轻敲着身侧光滑的扶手,声音冷冷道:“陆星,本王既然已经把事情向你和盘托出,如此,你还想置身事外?本王的事,一向只有自己人和死人才知道!”
陆星听了这话,神色一震,嘴唇微微张了几下,却出不得声来,脸上一瞬间闪过无数复杂的神色,他也是聪明人,只不过刚才一时急切之下,这才失了分寸,眼下被北堂戎渡这么一点明,哪里还能不清楚自己的处境?从自己今日到了青宫那一刻,就已经是被绑在了北堂戎渡的船上,北堂戎渡既然将事情对他说了,那么除了听从以外,就只有一条路可走……陆星滞了滞,突然间膝行几步,上前叩首,哑声说道:“……王爷身份尊荣,不能事事亲力亲为,奴才乃是卑微之人,并无大用,但奴才在宫中不敢说别的,为王爷多看多听事情还是做得到的……奴才愿为王爷分忧,但凭王爷驱策!”北堂戎渡听了,嘴角微微勾起,却没有马上说话,只是伸手拿起身旁的茶杯,轻描淡写地抿了一口茶之后,又放了回去,这才神情悠然地说道:“本王最喜欢聪明人……向来但凡是愿意为本王用心做事的人,本王也从不会亏待了。”
北堂戎渡话音一落,陆星便重重磕下头去,口中利索地道:“……奴才陆星,见过主子。”这‘主子’两个字一出,就是确定了彼此之间的关系,因此北堂戎渡也不多说什么,眼看着陆星磕了三个响头,算是做足了认主的礼数,这才面上渐渐松和了下来,然后微微一笑,说道:“罢了,你起来。”陆星依言起身,北堂戎渡微合了双目,似乎是有些乏了,声音听起来也是懒懒的味道,开口说道:“你爹娘今年似乎也有五十多了,人老了,还是接在儿子身边才好,也有个照顾,不如过两天派几个人去,把你爹娘和儿子从乡里接到上京,买个独门独院的宅子,不拘大小,只图个清净,再买上几个丫头仆妇,门一关过起小日子来,倒也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