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韩烟心下一动,想起今日之事,却又很好地掩饰住,面上不露半分痕迹,只很随意地‘嗯’了一声,拿梳子把头发慢慢梳得顺了,动作十分娴熟,说道:“我为夫人施了八十一盏长明灯,又替露儿和聚儿各点了四十九盏。”北堂戎渡长身立在旁侧,一时也不说话,只伸手勾了沈韩烟的一缕头发,在指间把玩着,然后才道:“……替娘她点多少都是应该的,既是亲长,自然没什么可说,再多了也是不妨,只是佳期和聚哥儿还不过是两个孩子罢了,你身为父亲,为他们点了那么多的长明灯,倒不太好,只怕他们还禁不起的,下回少弄些也就是了。”
沈韩烟微微一笑,答应了一声,北堂戎渡见他发如鸦羽,黑亮得动人,便用手摸了摸,沈韩烟含了三分笑意,举眼看着北堂戎渡的眼眸,从中看得出里面有温情之色,如斯情景,与从前没有什么两样,并不曾因为时光的流逝而有多少的改变,一如旧日光阴,沈韩烟心中微暖,却又忽然想起了今日白天在寺中一事,一时间眼神一动,面上无声无息地便掠过了一丝阴影,心情也不断地沉寂了下去,只蹙了眉沉吟不语,直默默片刻,方道:“……北堂,即便你我如今已经相伴十余载,但哪怕天天都见着你,我却还是觉得好景常稀……”北堂戎渡听出青年语调落寞,竟是有挥之不去的伤感之意,便用手轻轻按上对方的额头,轻叹道:“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些了,莫非我待你不好吗?我若有哪里不妥,你与我说就是了。”沈韩烟听得出北堂戎渡语气真挚,是出自于真心,因此目光当中情深流转,点头温声道:“你自幼就待我很好,沈韩烟一生,再不能忘,不知道要如何报答才是。”北堂戎渡唇角的笑容明亮如焰火,仔细端详着身旁的沈韩烟,哂道:“傻子,你我本是夫妻,眼下倒和我客气上了。”
沈韩烟听了这话,不由得抬首看一看北堂戎渡,见对方眉宇之间有着温暖的颜色,是几分流露出来的真心,当真不是对自己没有感情的,一时间内心深处却是柔肠百转,兀自有千言万语,割舍不下,却都不可以说出来一个字,旁边一瓶新折的梅花红艳艳地如血如锦,开得动人,年年岁岁花相似,每一年都是这个样子,而镜子里的人也是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但一颗心却是斑驳灰暗的,被某种不可挣脱的枷锁一年一年侵蚀得千疮百孔,这么多年彼此之间一路相携而来,最初的谨慎与小心,在时光的渲染下一点一滴地转变,软化,早已不是从前的情怀……
恍惚间,蓦然就想起了昔年彼此都还年幼的时光,北堂戎渡那时的关心与照顾,日常生活中的顾惜,无一不是心中阴暗处唯一的安慰,从小到大,待自己最好的人,是他,也唯有他。
沈韩烟心中酸涩,一瞬间竟是眼角微热,几欲落下泪来,莫非是烟熏的不成,但其实墙角的炭盆里燃着的是最上等的炭,又怎么会有半点呛人的烟?自己知道北堂戎渡虽是生性凉薄冷厉的人物,可待他沈韩烟总是有一份情意,有着牵挂与不舍的,然而自己却是在暗中这样小心算计着他,隐住隔阂,即便是不得已,却终究还是不堪的……想到这里,一时手里的玉梳几乎拿捏不住,遂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北堂戎渡的手,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够让自己觉得有真切和踏实之感,心中五味陈杂,酸甜交错,只慢慢说道:“……北堂,纵使我如今身处高位,再不是当初才进无遮堡的那个无根无依的少年,但我向来在意的,却一直都只是你的一丝真心……”北堂戎渡听了,心中亦有些动情,伸手抚一抚青年漆黑的鬓角,那掌心依稀还是温暖的,很是柔和地看了沈韩烟一眼,澹澹而笑,道:“你今天是怎么了,弄得我也怪伤感的。”
沈韩烟稀微一笑,如同映衬着心底的凉意,一面摇了摇头,眼中原本的神色一忽,便稍稍敛了下去,只是但笑不语,心下的凄冷与悲凉,如影随形,早已植根在骨头里,刻画出永远也摆脱不掉的阴影,纵然前方有宽敞大道,似乎唾手可得,但终其一生,怕是也无法真正把握住了……思及至此,却也不愿让北堂戎渡知晓自己的心思,于是强打起精神,唇角微微牵动,露出几分浅淡的笑意,转过话题,顾左右而言他,只说道:“我能有什么事……只是你的病还未必好利索了,却又去宫里吃酒玩乐,王上莫非没有训你?”北堂戎渡听了这一番话,微微扬起唇角,笑容舒展如三月春光,满面皆是笑影,越发显得五官俊秀难描,不觉含笑接口道:“我的身子我自己最知道,什么事都没有,可是你们一个个的,却总是唠叨个不住。”
沈韩烟看着北堂戎渡,不忍因自己影响他的好心情,于是面露微笑,只不作一语,但那笑容里却没有太多的力气去维持着暖意,只是默默沉吟着,片刻之后,才略掸了掸衣摆,低笑道:“……你这便叫做‘身在福中不知福’么?”正说话间,晚膳已经备好,一群宫娥手端盘盏依次入内,几个内侍则利索地放桌摆饭,沈韩烟见状,将一头如云青丝挽作一个简单的男子家常发髻,然后就与北堂戎渡一同洗了手,在炕上面对面地敛衣坐了,自有侍人分别站在一边侍候,先各自取了描金青莲纹碗,盛上饭送上,接着将菜一一布好,沈韩烟让人盛出一碗素鸡松菌笋丝汤,自己接过来吹得略略温了些,方放到北堂戎渡的面前,道:“……这个一旦凉了,味道就不大好,你先趁热尝一尝。”北堂戎渡端起来喝了两口,笑吟吟道:“今天宴上虽说吃了几口东西,却也不过是糊弄一下,哪里能吃饱了,还是在自己家里才更舒坦些。”
北堂戎渡说着,一眼瞥见对面沈韩烟却不怎么动筷子,于是便问道:“……怎么了,是饭菜不合胃口么?我记得这里有几样都是你平日里爱吃的。”沈韩烟闻言,便夹了一筷子的蝴蝶素八珍,其实他是没有心情吃饭,但口中却只是道:“……不是,我只是今天中午吃得油腻了些,现在并不怎么饿而已。”北堂戎渡听着,于是便拣了几样清淡的菜色推到他面前,一边举筷搛了一颗丸子放在青年碗内,温言道:“多少也吃一些,省得半夜里饿了,再吃东西容易积食。”沈韩烟见状,也不好推辞,便只得应了,略用了些,一时菜吃在嘴里,却没有觉出究竟是什么味道来。
两人一面吃饭,一面各自捡了些闲话来说,不一时吃罢晚饭,北堂戎渡捧着一盏浓茶喝着,沈韩烟按下他的手,道:“……茶别喝多了,当心晚上睡不着。”说着,命人去煮冰糖雪梨汤来,北堂戎渡把茶盅一放,只以手支颐,蹬掉鞋子歪在炕上,娓娓道:“今天父亲已经透话了,待登基之后,封我为楚王……”沈韩烟听了,神色微动,既而抬手示意其他人都下去,自己在北堂戎渡旁边坐了,微微垂眸,眼中分明有些什么东西,口中只道:“……封王?”北堂戎渡心中亦是若有所思,却也还维持着表面的寻常模样,冷静道:“不错。”沈韩烟的手指缓缓摩挲着袖上疏疏的藤萝花纹,半晌,方说道:“我原本以为,王上或许会册封太子……”
北堂戎渡似乎正对着炕下烧得正旺的炭盆出神,听得沈韩烟这样说,便转开视线,道:“没有这么简单……也算是在我预料之中了。”沈韩烟一时间无言以对,顿了顿,只得道:“怎么,北堂,你不高兴了?”北堂戎渡眼中隐隐有幽然的微火,几不可觉地透出一抹暗光来,过了片刻,方从沉思中醒了过来,说道:“父亲他,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真的很了不起,满朝文武都对他敬畏有加,这种局面,我相信会一直继续下去,我信服他的能力……我一直以来,都想成为像他一样的人。”沈韩烟听了,不觉笑生两靥,淡淡握了一下北堂戎渡的手,真心说道:“北堂,你从来也不比王上差。”北堂戎渡笑了笑,道:“可惜我如今,尚自不如父亲。”
他其实从来都没有真正臣服过他父亲,北堂戎渡承认这一点,像那样一个危险的男人,身上具有极大的诱惑力与吸引力,同时这些也是北堂尊越强烈地吸引他的一方面原因,一个时时刻刻都能够让他北堂戎渡有紧迫感,不敢放松的男人,虽然他追求权势与力量的初衷是出自于生存的需要,只是为了更好地活下去,但连他自己都没有清楚发觉到,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理由已经不完全能够解释他的行为……他是和他父亲一样的人,北堂戎渡心里很清楚,只有亲眼看着自己臣服,才是最能够让北堂尊越满足的事情,而同样,他也知道,如果两个人之间没有对等的力量,那么强势的一方就随时有说‘不要’的权力,因此北堂戎渡他会疯狂地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一切,绝对不允许北堂尊越有机会、有能力去松开自己的手!
沈韩烟听了北堂戎渡的话,遂道:“我并没有觉得你有哪里不如王上……”说到这里,顿了顿,既而放低了声音,道:“北堂你想要的东西,如今你已经靠自己得到很多了……我相信汉王当初在你这个年纪,未必做得比你更好。”北堂戎渡与沈韩烟何等熟悉,一听他这话,就知道对方指的是自己手中暗中掌握的势力,因此只是微微笑了一下,从身旁取了一只橘子徐徐剥开,意有所指地道:“其实我只是靠着一开始就比同龄人更懂事一些,占了先机而已,这才省去很多的工夫,况且,你莫非以为父亲他那里,对我的事情当真一点儿也不知道么?”
沈韩烟闻言,也在意料之中,便微微抬眼,没有说话,北堂戎渡见状,微微动了一下脖子,一手按着太阳穴慢慢揉着,笑道:“是啊,父亲他有些事都是知道的,只不过我做的所有事情,从来都是很小心地没有触及到他的底线,终究不碍什么,所以父亲就不在意,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起过这些事,并不代表他就真的不知道,只不过他认为,这些是应该的,他……或许这样也是要看我的本事,看看我,他的儿子,是不是像他一样,甚至比他更好。”一面说着,一面将剥下来的橘皮丢到炕下的炭盆里,顿时就有一股橘子的清香之气徐徐飘散了出来,然后分了一半的橘肉给沈韩烟,沈韩烟接过,颔首道:“……王上确实有很多地方值得你学。”
北堂戎渡轻轻‘嗯’了一声,将一瓣橘子放进嘴里咀嚼着,沈韩烟眼见灯光下,北堂戎渡心满意足地吃着水果的模样,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想起了某些极力掩盖之下的真相,不由得当即就感到了一阵锥心的痛楚,同时也在想,如果自己……可惜,这世间却从来就没有‘如果’,世事不能重来,起伏波澜中,命运就如同是一只看不见的手,把许多人硬生生地联系在一起,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只能随波逐流,身不由己,演出一幕幕或喜或悲的场景。
思及至此,沈韩烟不由得低叹了一下,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口中只淡淡说道:“……北堂,有时候我想,人生区区百年寒暑,为的究竟是什么?如果你不是北堂家的人,我们也许就可以一起找一个安静的对方,或者是塞外,或者是中原,只平平稳稳地过日子,没有别的什么人,只有你和我,还有露儿……可惜,我这也只是偶尔想一想而已。”北堂戎渡听了这番话,眼中无声地漫上了一层幽蓝的灼灼之色,是隐晦莫测的表情,嘴角只含笑道:“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自古这‘权力’两个字,让世人前仆后继,宁可抛弃性命、亲情、爱情乃至所有,也要拼命地去追求,韩烟,你知道吗,我很小的时候,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权力的那一刻,那种凌驾万万人之上的感觉,让我明白原来我真的和父亲流的是一样的血,在我和他的生活中,‘权力’和‘力量’,直到死之前,都是永恒的主题。”
沈韩烟淡淡道:“……这些我都知道,那种生杀予夺地感觉,是其他的事情无论怎么样也比不上的,天子一动则天地变色,天子之威,至高权柄,就在于谈笑间便能决定千万人的命运,在你看来,这样才是不负此生。”沈韩烟说到这里,忽然之间就有些意兴阑珊,原本想多说的几句话,就这么再也说不出口了,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去劝北堂戎渡放弃这些东西,且天下虽大,又有几人真的能够放弃?尤其是北堂戎渡这般权力欲望极为强烈的人……北堂戎渡半闭起眼睛,道:“韩烟你说的不错,我确实就是这么想的……楚王,楚王,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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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中幽香细细,面前的茶水正兀自散发着袅袅的热气,北堂尊越倚坐在宽大的梨花木螭龙纹大椅中,看着面前金发蓝眼的男子,面色淡淡道:“……你有什么事情,要跟本王说?”
二百三十六. 登基
大殿中幽香细细,面前的茶水正兀自散发着袅袅的热气,北堂尊越倚坐在宽大的梨花木螭龙纹大椅中,看着面前金发蓝眼的男子,面色淡淡道:“……你有什么事情,要跟本王说?”
毕丹闻言一笑,缓缓将双手放在了自己的腿上,神色平静,只含了一缕平正的笑意,说道:“丹原本以为,汉王或许会拒人之于千里之外。”北堂尊越微眯双眼,眸中凝起一缕幽光,目光犀利如剑,似乎什么都可以刺穿一般,只扬一扬眉,嗤然轻哼一声,道:“……本王为何要如此?你与本王谈政事也罢,风月也罢,皆非大事,本王何避之有!”毕丹闻言,倒是展颜一笑,虽然眼神十分平静,但是此时面对着北堂尊越,心中毕竟是欢喜的,亦敏锐地感觉到了对方对自己并不反感,因此不由得心情也好上了许多,情不自禁地温言说道:“丹眼见汉王即将登基,自是既感且佩……自汉王当初起兵直到现在,不过是数年光景而已,如今却已是席卷天下,掌握中原在手,汉王比之丹,不过略长几岁,这等成就,总是不免令人心生感慨。”
北堂尊越枭雄于世,虽非白手起家,从头挣起,却也的确算得上是惊才绝艳,如龙起渊,时至如今,天下间已无一人再有挑战他的资格……北堂尊越闻言,剑眉一轩,微眯了一双金色的凤眼,言语之中隐隐含了几分锋锐之气,向毕丹冷声笑了笑,道:“……本王因故成事,不成功,则成仁,以当初无遮堡的势力,若不竭力争上一争,则无论最终哪一方胜出,都必不能容身,北堂氏唯有身死族灭的下场,何况本王尚且身系无遮堡上下无数人的前途性命,一旦起事,便只可杀出一条血路,即便最后战至一兵一卒,也必周旋到底。”毕丹眸中一动,眼底划过一丝迷离的光晕,只向北堂尊越笑道:“汉王说得极是,父王与丹当初,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毕丹说到这里,长身而起,却深深地看了北堂尊越一眼,既而柔声说道:“……父王眼下年纪渐老,丹如今在鹘祗,虽有兄弟们暗中作耗,但加以时日,想必是可成事的,而汉王日后乃是天下之主,丹虽不才,却也自问对汉王有所助益,也堪匹配,不知汉王觉得如何?”
这番话一出,说的就是赤裸裸的利益关系了,其实像北堂尊越与毕丹这样的人物,风月之事对于二人来说,毕竟不会占有真正重要的地位,只有政治上的利益,才是重点……北堂尊越先是没有说话,似是在审量着对方言语之间的诚意,然后忽然轻笑一声,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越来越深,目光梭巡在毕丹面上,神色之间不辨喜怒之情,只若有所思,既而突然间唇角微微一扬,轻哂一声,那笑意里不乏倨傲霸狷之色,道:“‘也堪匹配’……若你是个女人,以整个鹘祗作为陪嫁,本王又何吝纳你入宫?可惜你却是个男人,莫非是想要效仿我儿戎渡宫中之事,给本王做王君不成?”
北堂尊越这番话听起来,虽然似乎是有些辱人的意思,但若是见过他的人,却会知道这其实并非是故意出言侮辱,北堂尊越此人平生极为桀骜,爱好享受人生,遇事不会找任何借口,也不会有任何顾忌,向来只是直接表示出自己想说什么,想要什么,并且直接就会这么去做了,并不会去刻意地掩饰自己的想法与欲望,也不会将事情故意弄得复杂起来,于之相比,他显然更喜欢单刀直入。毕丹闻言,似有怔忡之色,依稀片刻的失神,不过很快就又抬起眼来,目光从北堂尊越的面上掠过,深深地注视着北堂尊越,然后微微欠身,容色之间平静无波,不辨喜怒,眉宇间的一抹笑意淡淡如日光熹微,似乎是哑然失笑的模样,说道:“……汉王厚爱,可惜丹却身为男儿,并非公主,却是无福消受了。”北堂尊越眸中微显金沉之色,双眼微眯,止住了嘴角的那一抹似笑非笑之意,道:“……既然如此,你又待如何?莫非是求本王一夕之欢不成!”
北堂尊越的双眼浩瀚幽深,让人无法揣度里面下一刻究竟是惊涛骇浪亦或是风平浪静,毕丹闻言,无奈微微一笑,心知眼前的这个男人对自己并无反感之意,但同时,也实在是难以应付到了极点,许多手段都用不出,但他自己又岂是易与之人,因此也毫无一丝气馁之意,反而更被激起了求索的斗志……一时思及至此,毕丹面不改色,仍是打点起精神,笑吟吟地与北堂尊越应对,两人一时间彼此心思各异样,面上却都还十分平和,不知在殿中谈了些什么,直到晚间月上枝头,才见毕丹自内殿出来,由外面几名内侍在前面引路,径自出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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