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报时的梆子声响了起来,远远有灯光闪烁,照亮了暗夜。
崔渊起身,步伐轻快地走出了书房,快步朝着正院内堂而去。既然一夜未眠,索性将阿爷阿兄都送出门去,再倒头睡下也不迟。而且,如今见到他们,多少也有些淡淡的愧疚之感。毕竟,若没有他们的放纵,他也不可能随心所欲那么些年。换了在旁人家,恐怕早便被逼着担起应负的责任了。
仔细想想,他想通之后,最快活的恐怕便是他家阿爷了罢。想到他明里暗里皆无比赞同他与未来舅兄走得更近一些,心思真是昭然若揭。毕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不是他影响了未来舅兄,就是舅兄影响了他。这大概便是自家阿爷从这桩婚事中最想见到的“益处”了。
那么,究竟是否需要告知他们,他方才做出的决定?
或者,干脆给他们一个惊喜?
他一向更喜欢惊喜——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罢。
送了自家阿爷阿兄出门后,崔渊便到自家的酒窖里,挑了一坛富平石冻春。抱着美酒,腋下夹着睡得迷迷糊糊的崔简,他翻身上马,催马径直去了不远的公主府。公主府上下也才刚刚送了驸马崔敛出门上朝,连忙将他迎了进来。
“子由可在?”他问道,将那坛酒丢给仆从抱住,解下身上的披风裹紧了崔简,搂在怀里,便往他常住的院落行去。因他在公主府常来常往,这里也有专供他长居的院落,布置摆设皆与他的点睛堂毫无二致。
“郎君尚未归家。”同样出身于崔家的老管事崔从接道,“四郎君且稍候片刻,某这便唤人去将郎君叫回来。”
“他是去了平康坊?罢了,也不是什么十万火急之事,不必特地再去将坊门叫开。等坊门开后,再去唤他回来,就说我有要事寻他。另外,还自家里带了一坛上好的石冻春,打算与他同饮。”崔渊略作思索,道。说话间便已经到了院落里,他亲自将崔简送到床上,盖好锦被。崔简翻了个身,继续沉沉睡了过去,丝毫不曾察觉自己已经换了睡觉的地方。
“四郎君可需用些吃食?”
“不必了。我一夜未睡,也实在困倦得很了。待子由回来,再来唤我罢。”
许是确实累了,崔渊这一睡,便安然无梦睡到了午时。他醒来的时候,崔滔正斜倚在旁边的长榻上,拈着棋子随意地在棋盘上摆了几个图案。见他睁开眼,他嘴角微抽,抱怨道:“好不容易寻着个绝色胡姬,还没亲香几日呢,便让你给搅合了。”
“还以为你平日只混迹于平康坊,没想到连义宁坊、居徳坊的胡姬也不放过,口味真是越发奇特了。”崔渊嘲讽道。起身洗漱干净后,他便觉得腹中有些饥饿了。守在外面的仆从听见两人的动静,也很知机地将食案摆放在了外间,好酒好菜,样样不缺。
“我的口味哪有你奇特。”崔滔回击道,“前两天原本也想去找个女冠、比丘尼什么的尝尝鲜。但左右寻访了一番,瞧起来竟是连平康坊那些寻常妓女还不如,简直倒胃口。无趣之下,便在西市附近逛了逛,那些胡姬歌舞也确实颇有风味——啧,你那是什么眼神?真是没见识的家伙,尝过了胡姬的滋味,你就知道我说的是实是虚了。”
“没有兴趣。”崔渊回道。他知道崔滔说话随意惯了,提起女冠也并没有恶意,便懒得理会他,自己拍开酒坛的封泥,倒了一杯琥珀色的美酒出来,一饮而下。
“这便是你从家中带来的石冻春?”崔滔闻着味道,眯起眼,“啧,这香气确实清冽得很!来!来!给我倒上一杯!”
两人饮了几杯酒,又用了些吃食垫了垫之后,这才一边吃着牛肉炙、西江料(精制西猪江肉丸)与暖寒花酿驴蒸(黄酒蒸驴肉),一边渐渐说到了正题。
“你急匆匆将我叫回来,所为何事?”崔滔问道,“若是想让我给你的婚事说情便罢了。世父一向固执,我替你说话只会让他越发厌憎你那桩婚事。”他夹了块驴肉吃了,想了想,又道:“若他们实在不许,你便将那王娘子带出去,找个由头在外面成亲,等有了孩儿再回来。按律而言,他们也只能认了。到时候又多了个大孙子,说不定便转怒为喜了。”
“这种馊主意也只有你能想得出来。”崔渊嗤笑道,“就算我愿意,我岳父岳母怕也是恨不得直接将我赶出门去罢。”以王家对九娘的珍爱,以他对她的珍惜,又哪里愿意让她受这般委屈。他从来不曾想过要钻这个空子,只想着光明正大地将她娶回家来。
“罢,罢,罢。瞧你这模样,上回便是胸有成竹,如今更是面露春色,想必这事也成了。”崔滔道,一脸兴味阑珊之状,“还有什么事?能让你想起我来?”
“中秋那一天,不是说起过我遇袭之事?”崔渊回道,“查了这么些时日,没拿到证据,我险些将此事忘了。仔细一想,便是我愿意放过他,他恐怕也不乐意放过我。我知道,即使没有任何证据,你们也都会相信我。但此事却不宜闹得太大,便是复仇,也只能私下行事。大兄、二兄一向藏不住心事,我也不好与他们说,便只能找你了。”
崔滔眯了眯眼睛,将酒杯放下:“我之前猜是咱们家的亲戚,可猜中了?”
崔渊勾了勾嘴角,一字一字地道:“安平房的大郎,崔泌。”
听见这个名字,崔滔双目微张,惊讶无比:“竟然是他?!”说罢,他又嘿然笑了起来:“啧,这小子阴险得紧,确实做得出来!想不到,趁着崔相刚去世后家中混乱,他便闹了这么一出。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便能将你除掉?去刺杀的,怕也是他们家的部曲罢?啧,也只有那个时候,他才能指使得动了。说起来,你何时与他结了仇怨?”
“我也想知道。”崔渊道,“左思右想,我十来岁就出京游历,以前也不常与他接触,何曾有机会与他结下生死大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