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实很害怕如意过于积极的应对,因为冒进意味着风险。他更希望如意能安稳的待在危险触及不到的大后方。
但是如意怎么可能这么听话。
萧怀朔捏着那薄薄的一张纸,心口大石落下的同时,他忍不住轻轻笑起来——那姑娘就像一匹野马,他已然松开缰绳让她尝到肆意驰骋的滋味,恐怕以后再也约束不住了吧。
他看到信末,如意为赵大演报功请赏之后,又写“南陵的危局已然解除,当趁势东进收复宣城,为前方大军助力”,不由就想,你看,得寸进尺了吧。
但是这个姑娘已然证明了自己,他若继续阻拦下去,她大概只会疑惑他为什么这么蛮横吧。
他提笔回信,“准。”
一字落下,外间传来长长的一声“报——”,令官掀帐子进屋,匆匆道,“义兴战报,东线大捷——”
萧怀朔猛的起身,亲自上前将战报接到手中,一眼扫过,面上仍带喜色,眼眸却猛的一深。
——东线大捷,徐仪突出重围,全歼宋初廉军。但徐仪本人不慎中箭坠马,步战斩杀三十六人后,身负重伤……
义兴城。
徐仪从昏迷中醒过来,只听外间嘈杂吵闹。
他起身欲分辨声响,然而轻轻一动,便扯动全身伤口。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却并没有呻_吟出声。只暂缓片刻,便撑着铺褥强坐起身来。低头见上身赤_裸,新旧伤痕交错,当胸横扎的一圈绷带上血渍犹新,自左及右足有半尺长。他不欲人见其重伤,便扯了床头长衫披在肩头。方稳声问道,“外间谁在吵闹?”
短暂的寂静后,徐仪听外头有人吩咐,“将军醒了,快去请大夫过来!”——似乎是张贲的声音,顿了片刻,那声音又道,“顺路也给公主殿下送个信。”
外头那一行人似乎又要上前,徐仪听闻铿锵一声长剑出鞘声,伴着张贲的呵斥,“将军营前,谁敢再造次!”那一行人方才消停了。
随即张贲自外头进来——大战已毕,他铠甲上脏污仍在,显见是自战后至此日一直没去休息。
徐仪问,“怎么回事?”
张贲见徐仪神志清醒,早已长舒了一口气。然而还是故意做出愤懑的模样,扬声道,“三吴郡守们派来探视将军的使者,不过让他们等了一会儿,就在外头吵吵闹闹的,恁的烦人!”
——东吴阵线松散,说是结成同盟了,可徐仪率军在前头顶着叛军,顶了两个多月,后防补给统共来了一回,送来不足三日的军需。一朝他将叛军击溃,身负重伤了,后方的“使者”却争先恐后的来了。打的什么算盘,徐仪如何想不到?
虽如此,徐仪依旧笑道,“倒是我伤得不是时候,让他们久等了。暂请他们去厅堂等候,容我先更衣起身——”
他话说得沉稳清晰,外头人如何还听不出来——他虽确实是受了些伤,但掌控局面依旧不成问题。
立刻便有人扬声道,“将军且自歇息,我们不过是奉主君之名前来劳军。晚些时候再来求见也是一……”话尚未说完,语调便一变,匆匆躬身行礼道,“公主殿下。”
随即琉璃的声音传来——这位公主养在闺中时便以尊贵娇蛮著称,此刻更是将这特质发挥得淋漓尽致,直接扬手便摔东西,“劳军?你们也真敢说,本公主啃了两个月树皮了,这会儿把贼子打回去了,你们也来劳军了。知道树皮是什么味儿吗?!”
琉璃似乎被打断了,转身轻声漫语的对来者说了句什么。
片刻后,房门打开,给徐仪诊断的大夫背着青囊,身后童子提着木箱进屋里来。
而外头琉璃的语调再度高亢起来,“别打量着徐将军脾气好,就以为人人都是蠢的。要劳军不是?铠甲呢?金帛呢?钱粮呢?牛羊呢?什么都不带你们也敢说来犒军……”
似乎有谁辩解,“昨日送来了两百头肥羊……”
琉璃一句话赌回去,“今日赢的若是宋初廉,你敢用两百头羊打发他?你们也别觉着本公主欺人太甚,自己在心里算算账,若是义兴城这些将士没啃着树皮把宋初廉击溃,你们这些人还有命没有。若是将士们知道你们如此吝啬财物……”她略缓了缓,道,“人要知恩图报,才能你好我好,你们说是不是?”
片刻后,她挥了挥手,吩咐道,“送使君们回馆舍休息。”
似乎有谁争辩了一句,“可是徐将军——”
琉璃道,“徐将军对你们客气,你们也不要蹬鼻子上脸。这军营里,只有徐将军说他想见谁的,没有谁命令徐将军即刻见他的。”
大概是营外卫兵也厌烦了这些人,怒目拔剑。沐血而胜的士兵自带一股凌厉肃杀的气势,瞬间就将这些躲在大后方的使者们吓得一退。立刻就再没人敢多说一句话了。
这些人终于悻悻然退下去了。
琉璃进屋里来,见张贲看着她笑,脸上不由就一红,捉着发辫别过头去,道,“我本性一贯这么粗鲁,你们又不是没见过!”
张贲笑道,“这些人都是华胄豪门的喉舌。你今日得罪了他们,日后名声还不知得传成什么样。”
琉璃道,“名声有什么用。你不敲打敲打他们,他们还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
张贲道,“你就不怕敲打过头,他们狗急翻墙?”
却是徐仪和琉璃一同笑道,“他们真有这份胆量就好了。”徐仪又道,“还是得抽空见一见他们,略作安抚。”
——琉璃做了恶人,他再去做好人,有些话就更容易说了。徐仪很承琉璃的情。
大夫替徐仪仔细检查过,又为他更换绷带。侍奉的小童手脚不够伶俐,琉璃便上前接过剪刀来,规整将麻布一刀裁开——这两个月她身处义兴,为激励官民,亲手做了许多事。缝过衣衫皮甲、裁过绷带、扎过草人——早年她阿娘下多少苦功夫将她养得尊贵高雅,不染烟尘。不过短短两个月,她到底还是回归了烟火红尘。可奇怪的是,她当年免不了被人取笑是牧羊女生养,如今她身旁却少有不敬重她的。
她将绷带递给大夫,见徐仪头上缠了绷带,将右眼遮住,便问,“眼睛还好吗?”
——这却是旧伤。
其实也没那么旧,是三天前的傍晚。彼时城中弓箭用尽,难以阻挡叛军攻城的阵势,城墙上攻进来不算少一波敌军。徐仪身先士卒,琉璃也亲自上阵激励士兵。等这波叛军被杀尽之后,徐仪右脸颊已被砍了一刀。有人说是为接应琉璃而伤,但彼时局势太乱,琉璃自己也不清楚。徐仪自然更不会说。
此刻琉璃问起来,徐仪只抬手摸了摸,道,“能觉出光暗,想来没什么大碍。”
琉璃踯躅了片刻,道,“我会帮你治好的。”
徐仪反倒笑起来,笑了片刻,才认真说道,“在战场上,这都是常有的事。”
琉璃肩膀不由一紧——却是记起了当日情形。她并不后悔当日亲自上阵——就算她生于安乐,十几年来过的又尊贵又愚蠢,她心中也是有热血和责任的。可是……那种血肉横飞、性命挥舞在乱兵刀锋上的场面,她已再也不愿经历,甚至连回想都不愿意。太可怕了,那不是她能忍受的生活。
而那一日她所见的那个浴血奋战的将军,她敬重他、畏惧他、服从他……可她也确实清醒的意识到,他不是她念念不忘的那个笑意清浅、眸光温柔的白衣少年。
——那时他一刀斩下,鲜血淋漓满身,赤红的眼眸里凶狠的光芒闪都不闪,宛若地狱杀神。
大夫叮嘱徐仪,他身上的伤起码要静养一个月。徐仪笑着点头称是。
待送大夫出去,他便又问张贲,“我睡了多久?”
“一夜而已。”张贲便将他昨日昏迷过去之后发生的事,简短的向他汇报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