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林听到这句话心里一松,躬身行礼道:“谢谢公公指教,小的先下去了。”
得喜看他脸色又笑了笑:“真不像个孩子。”挥手道:“下去吧。”又招了招手叫英顺道:“小顺子,过来。”
英顺冰冷着一张脸走过去,被得喜一手揽入了怀中,双林连忙低头退了出去,依稀听到英顺忽然嗳哟了一声,然后便是得喜呵呵笑了起来,轻快地问了句:“吃醋了?”
双林快步走了出去,秋风吹来,他背上湿凉,心里却松弛了下来,知道得喜至少目前是不会再打他的兴趣了。
隔日双林过去,得喜果然一本正经教他烹茶点茶等事宜,而自那日起,他也再也没有看到英顺在他面前被受罚过,只是晚间英顺基本不回房或是深夜才回房。而得喜待英顺,也分外耐心些,显然英顺也确然天赋强过他一些,舌头更灵敏,冷冰冰的脸五官俊秀,认真沏茶的时候,正如一幅画也似。
日子平静下来,双林虽然在得喜身边伺候,但得喜显然并不十分倚重他,再则他又会低调做人,手脚勤快,因此还是颇得御茶房诸人的喜欢的,看他年纪小,都颇为照顾他。
这日雾松又来找他,悄悄儿地拉了他问:“怎么样,没吃亏吧?”
双林道:“没有,我还小,而且得喜公公也说了,他只看两厢情愿的。”
雾松拧了下他耳朵道:“你懂甚么?谁不是两厢情愿?这宫里掌印的,哪个不是老谋深算人老成精了,哪里会那么直白的威逼着?你年纪小,他本来就不着急,不过慢慢撮哄着你,让你先放松了,安心呆在这儿,然后再安排些别人排挤你甚至构陷你,在你面前给那些顺从他的内侍们好处,日久天长的,在这宫里,谁不是踩高捧低的?到时候都不需要他出面,自有人替他来踩你逼你!又或者你自己看着觉得那上头好,迷了心自己迎上去!”
双林捏了捏被雾松捏红的耳垂笑道:“知道雾松哥关心我,我就等着哥哥跟着太子将来飞黄腾达,再把我调走好了。”
雾松眉头蹙了蹙道:“谁知道将来的事呢。”过了一会儿又轻轻叹道:“殿下……不喜欢用我们这些内侍,如今也只有新来的雪石得他的心罢了。怀帝那会儿的事才过了多久,太子殿下受那些文臣教导,远着咱们这些内宦也是常事,只是如今东宫那边在风口浪尖上,殿下一直不许我们外头招惹是非,我如今想给你出头都难,想想前程,还真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双林宽慰他道:“我这边如今还好,哥哥无须担忧,前儿你不还给我说雾原没想明白么,说得挺明白的了?你日夜伺候着,太子总要人办差的,你总是忠心耿耿,太子总不会把你撇过一旁。”
雾松愁眉不展道:“如今太子还未当差,每日只是随着陛下、太傅们学习,我们每日也只是跟进跟出的伺候,说是贴身内侍极为荣耀,在东宫那边,谁不知道顾雪石才是太子得用的人儿,在外头,尚不如四司八局里略有些头脸的公公们,如今东宫虽然得陛下优容宠爱,但为着三皇子,陛下如今与太后冷战不和,洛太尉那边已是十分不满,听说朝上给陛下暗地里下了不少绊子。东宫这边皇后娘娘亲自过来训诫过,不许我们借着太子名头在外作威作福,惹下事来,一贯从严处置,更不许我们身边的人引着殿下不学好,今儿本来你冰原哥哥也想来看你的,结果前儿才挨了打,就因为从外头带了几本新鲜有趣的话本回来,也不知被哪个捅上去了,皇后娘娘亲自命了因喜总管过来看着打了,让我们都一旁观刑。好好教训了我们一番。”
双林忙道:“打得可厉害?可要我去看看?”
雾松摇头道:“无妨,皇后娘娘一贯仁慈,不过是皮肉疼几日,他大概还是羞见人,所以不肯出门当差。太子殿下是个好学问的,那顾雪石无论是书法画画,每一样都能和殿下说到一起,他应该是心里着急了,想着能让太子更倚重他些,其实那几本话本也并不是什么不好的,他已小心挑选过了,没想到恰好触到霉头,让娘娘逮着杀鸡给猴看了,今儿我去看他,他还没想清楚,还在那里抱怨说定是被顾雪石偷偷报上去的,也不知道他哪日才想明白过来。”
双林知道雾松一贯厚道,不太说人是非,但冰原却是个有些心高气傲的,只怕早已对雪石衔恨在心了,便对雾松道:“雾松哥您注意些别夹在他们中间不讨好。“
雾松笑了下,有些怅然道:“你放心吧,我又不是傻子,这天下哪有一直傻的呢,便是那顾雪石,如今缓过来了,在殿下面前也给了笑脸,也开始到殿下身边当差,显然是转过念头来了,开始为将来着想了,如今殿下也一心捧着他,要给他立威势,我只听着殿下的吩咐便是了。”
☆、小公主
时光飞逝,双林一转眼在御茶房便呆了三年,这三年里,得喜待他一直不冷不热,他性情喜怒无常,心情好的时候,教双林便仔细耐心一些,心情不好的时候,拿起热茶就往人身上泼水,但唯有一条,便是说到做到,果真再也没逼迫过双林向他低头,也并没有施什么小手段,心气果然颇傲。
倒是英顺这些年学了他许多本事,对双林也和气了些,虽然仍是有些冷冷清清的,却也比一般人要亲近一些,偶尔也会指点他一二。他大双林三岁,如今已十四岁,已得了得喜的推荐,任了御茶房九品的尚茶,有次陛下御园行宴,得喜专门让他去伺候了一次,他本就得了得喜的悉心□□,泡出茶来入了陛下的口,再一看人长得秀眉朗目,有如良质美玉,颇为喜之,这之后陛下的用茶,也时常会让他去沏,这便是开始冒头了。
双林仍是在御茶房默默无闻,韬光养晦,低调行事,有次得喜也忍不住看着他说话:“原本以为你是一时孩子心性,没多久自然熬不住。没想到你倒是个守得住寂寞,行事缜密心性圆熟的孩子,倒是我当时看走眼了,你这样的人,将来若不是人上人,便也是能保全自身的人,可惜了三皇子,否则你跟着他,倒是一番大造化,在我这里,委屈你了。”
双林笑道:“公公说的哪里话,这些年多劳公公照拂,双林本是罪奴,能在公公这里过上安稳日子,多得公公费心了。”
得喜叹气点头:“便是说话,也是老成得很,竟比我这积年宫里待的,还要会做人,你哪里需要我什么照顾,倒是将来只怕我还要仰仗于你,便是小顺子,也是一肚子的拗脾气,只望将来你也念着到底算是同居一室的情分,他若是惹了祸,也能描补帮扶一下了。”
双林只是笑着谦逊,心里却想着不知有什么法子能混出宫去,得喜是个宅在宫里的性子,而宫里茶叶又不需要采办,全是各地进贡,只需要挑选便好,而他不是要去内书堂便是要跟着得喜当差,等级低的小太监,除了要当差,是不可能自主出宫的,几年来,他居然一次都没机会出宫过,每次听到一些出宫了的内侍们眉飞色舞地说出宫的趣事,他就艳羡不已,心里默默想着逃出宫去的可能。
这日他从内书堂回来,想起许久没有去见柯彦了,这几日喉咙有些痒,便想着去找柯彦抓点金银花露喝,走到御药房才走进去,便看到一位三十岁的青年宫装妇人从里头走了出来,几乎撞到他,看到是个小内侍,她脸上略过了一丝慌张,急急忙忙地走了。
双林走了进去看到柯彦穿着一身青袍戴着方巾,有模有样地在抓药,笑道:“柯太医,您如今可威风哩?”
柯彦原本沉着一张脸故作严肃,看到双林来展开笑容,满脸的稚气又出来了:“你今儿怎么有空过来?可是哪里不舒服?”一边拉了他的手便要诊脉。
双林知道这是他的习惯,中医从诊脉开始,这些年他没少给他练手,便也不阻止,由着他把脉,一边问道:“没什么,就是这几日喉咙有些痒,想着弄瓶金银花露喝。”
柯彦把了一会儿脉让他张口看了看喉咙和舌苔,才道:“也没什么,注意少去人多的地方,这会儿春天,生病的人多,刚才那个小公主的奶娘你看到了吧,也是上火得厉害,口里都烂了,好几处溃疡,说是只能喝汤,睡不好。”
双林道:“刚才那是小公主的乳母?”
柯彦不以为意道:“是啊,她们这些进宫当差的都这样,有点小病都要避着人,不然被上头知道了,大惊小怪只怕就要丢了差事。这些人都是丢了家里亲生子进宫来当差的,家里一家子指望着她呢,将来皇子公主们长大,她们得照应,怎么也能混个诰命当当的。”
双林点了点头没说什么,柯彦给他拿了瓶自己调的金银花露道:“每天喝水的时候调一勺子就好了,不是什么大事儿。”
双林和他说了几句话,看到又有别的宫人进来,他便和柯彦告辞走了出去,天气正暖,日光和丽,花木繁深,蜂蝶飞舞,正是御花园里景致最好的时候,双林身上没差使,忍不住放缓了脚步,慢慢走了起来。
这些园林景致,自己前世时常卧病休养,不曾得十分欣赏过,这一世又时时为生存苦挣,竟算得上是浮生半日闲了,为防止遇上宫里的贵人,他特意拣了小路走着,一路分花拂柳,感觉风从脸上掠过,十分惬意,他舒服地眯起了眼睛,索性找了处太阳晒得到的光滑山石,坐在那儿偷懒起来。
过了一会儿却听到有小孩子的嬉闹声,双林看过去,一眼看到雪白犹如糯米粉捏就的一个女娃娃,穿着纱绿绸镶金边的小袄子,白绫纱裙,头上抓着小丫髻,挂着金玲珑莲瓣簪儿,手里拿着个金光灿烂的布球,正和适才见过的那妇人嬉闹,旁边跟着不少从人,想必就是小公主楚曦了。
双林触景生情,不免想起三皇子楚煦来,若是三皇子当时还活着,也有八岁了,当年没的时候,和如今小公主这年纪差不多,这些年皇后圣宠不衰,中宫东宫荣宠不断,也不知还有多少人记得那夭折的孩子。他默默注视着那女娃娃出起神来,却看到那孩子脾气似乎有些暴躁,那乳母似乎拦着他不许她走去刺丛中,她就伸了手去抓那乳母的头发,一抓居然硬生生抓下了一大绺头发下来!那乳母捂着头发,却仍顾着劝阻小公主,仿佛并不疼痛一般。
双林疑心顿起,看着那乳母含糊地哄着小公主走了回宫,跟从的人足有十来个,显见得王皇后吸取教训,在身边放了许多人,但是……
口腔溃疡、头发脱落、睡眠不好……双林却是想起了汞中毒……
他心下不安,犹豫了一会儿,毕竟自己如今清净自在,远离漩涡,若是牵扯到这其中,却又白白没了如今这清净日子,只是念及当年太子曾救了他一命,他有些委决不下。想来想去又觉得也未必便是中毒,一个公主而已,碍得着什么事?兴许是自己多疑了也未可知,不如装作没看到便算了……走了几步,想起那面貌与楚煦有几分厮像的楚曦,跺了跺脚,心里暗叹了口气,转头回了御药房。
柯彦看到他回来,笑道:“怎么?可是拉下什么事忘记问了?”
双林踌躇了下,看了看四下无人,将适才看到的情景说了出来,柯彦一怔道:“脱发?”
双林点头道:“我看着这样子不太妥当,想着你精通医理,还是和你说一声。”
柯彦蹙眉道:“你疑心是中毒?”又道:“你这是不是疑心太重了,妇人哺乳时本就易脱发,再说小公主到底是个公主,碍不着谁的事吧?而且我适才诊脉,好像也没甚么不妥的……
双林倒不知道女人哺乳期容易掉发,不由一怔道:“是这样么?果真是我疑心了?”
柯彦想了想:“对了……适才她和我拿了些明矾说是要染指甲,我看到她指甲上有浅白色的横纹……”他毕竟是大夫,一联想起来,登时也想起了不妥,指甲上有横纹,有时候是身子不好,但是有时候正是中毒的表现。进去拿了本书来翻了翻许久,很是踌躇不决道:“这事若是报了上去,若是无端连累了人家差使也不好,但是若是不报,将来出了事……”
双林想了一会儿道:“或者,和东宫雾松那边透个风声?太子也在东宫多年,应当有自己的人手,查起来也好查些,总比直接报上去的好点。”
柯彦眉头舒展开来道:“这倒是个方法。”一边道:“我一会儿让人带个话让雾松来见我,你还有差使吧?先回去吧,我看你耽搁了也很久了。”
双林点了点头,却也不欲掺合此事,想了想道:“若是太子动问,你也别说是我这边发现的,只说是你诊脉觉得疑心,谨慎小心不为大错,想必即便出错,太子也会承你这份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