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一头痛欲裂,但她哑声开口:“宗相公。”
“臣在。”
“能拿开手吗?”
请求才刚提出,他干燥热烫的指腹便抵住她枕骨下的风池穴揉了一下:“殿下觉得不舒服吗?”
手温妥帖,力道适中,且凤池解头痛,但李淳一觉得“不舒服”。于是她倒抽一口气:“疼。”
“是吗?”他眸光微垂,又问:“殿下在发热吗?”
“恩,所以宗相公来错了时候。”李淳一语声变缓,低哑嗓音里压制着情绪。
“来错了吗?”他轻声反问,又不容置疑道:“殿下雨夜因病卧榻,周围却一个信得过的人也没有,如此境况,若有人欲图谋不轨,殿下只会像方才那样无能为力。”他略略低下头去,亲切又缓慢地说:“只有臣能保护殿下。”
说话间他抬手握住脸上假面,缓慢移开。那张脸随七年时光变迁,到如今却仍然璀璨夺目,教人移不开眼。且时间将他眉目养得愈发温润无害,仿佛是谦谦君子进退有礼,但没人知道,这皮相之下,藏着一颗怎样的心。
金箔面具落地,声响逢屋外闪电,激怒了灯台旁的乌鸦。漆黑影子一瞬跃起,然还没来得及啄人,就旋即落入了敌手。
他的力量与速度都惊人,将其翼钳在手中,下手没有半点犹豫。
乌鸦只通主人之性,对陌生来者时刻戒备,遂出其不意俯头猛啄其手。伤口很深,皮肤上血液飞快涌出,滴落在榻上,但他却没有松手。
似乎越疼痛,反而越有力量。
他手背上分明青筋暴凸,但面上却浮了半分淡笑,更温声与气呼呼的乌鸦道:“既已尝了我的血肉,又何必再如此咄咄?”言罢他几乎要折断它双翼,却闻得一声“住手”传来。
“宗相公,适可而止。”
他应声松手,乌鸦避到一旁,然他手上鲜血却不断往下落。带着腥气的,又有些铁锈味,或许还混杂着一丝隐秘桃花气,落在榻上晕开,于黯光中绽出花来。
一滴血擦着李淳一的鼻尖滴落在她散乱的头发里,随后那只手垂下来,带血指腹擦过她的唇角,血腥气便随之涌来。
她因病发白的唇变得艳丽,只听得对方有耐心地问道:“殿下可也要尝尝看?”
李淳一却抿着唇翻过身,只留了个背给他。
她看一眼角落里受伤的乌鸦,道:“宗相公先前所言并非一无是处,我初回长安,的确鲜有人值得信任。但你弄伤了它,我眼下能仰靠的力量便又少一分,宗相公说可以保护我——”她有意识地阖上双目,又睁开:“我是很容易轻信别人的人,你可不要食言。”
“绝不。”他俯身理她被虚汗浸湿的头发,她也安安静静地接受,似乎方才这些求援与许诺,都是信誓旦旦,都是十足真诚,至于是否有虚情是否有假意,只有各自心知肚明。
这之后李淳一合上眼,睡了很久都没有翻身,自始至终她都以背示人。灯油缓缓燃尽,夜雨也悄悄停了,室内只剩下呼吸声。薄毯下的身体因为发烧不断出虚汗,呼吸沉缓,肩膀微微起伏。
夜深人静,他伸手至里侧探她额头,光滑触感下是即将平复的体温。这场影响她状态的风寒或许快要结束,他似乎更愿看到她生机勃勃的模样,而不是毫无反击之力的痛苦样子。
他收回手,发觉屋外走廊里的灯不知被谁点亮,竟有几缕光线照进来。他于黯光中起身下榻,却又转过身,掖好她身上毯子,这才直起身打算离开。
恰这时,他又看见了乌鸦,乌鸦亦看见了他。他长指移至唇中央,竟是对乌鸦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又回头看一眼床榻,这才像个合格男宠一样,在侍奉对象入睡后悄无声息地离开。
他脚步声轻缓,走到门口打开房门,有些许风涌进来。就在他关上房门之际,李淳一却于黑暗中睁开眼,舌尖缓慢地舔了一下唇上已经干涸的血液。
她烧将退,雨夜也要结束,过不了多久,鼓声就会从承天门开始响起,街鼓紧随其后,坊门按次第打开,晨光将慷慨地铺满整座都城,所有人都会被唤醒。
舌尖上的腥气渐渐消失,铁锈般的苦涩味道返潮一般强烈起来。
这味道,其实她是尝过的,一模一样的味道,来自同一个人,他的名字唤作宗亭。
七年前他不过是尚未弱冠的白衣国子监生,但如今他是高贵门阀世族的继承人,亦是独当一面的朝廷要臣,执掌帝国政令核心中书省,位次仅低于中书令,是为中书侍郎——
虽为中书省副官,却已是紫袍宰相之位,时人尊称为“相公”。
作者有话要说:
某中书侍郎V:我可不会学公公以前的男主卖萌,他们都表脸。你们以后就会明白我其实是最正直的。
?
☆、【零三】演幻方
? 雨后黎明格外清新,街鼓声与道观钟鼓声此起彼伏催人醒。
角落里的乌鸦低沉鸣叫,似乎因双翼损伤而感到痛苦。李淳一睁开眼,伸手取过铜罐给它,里面还有些食物,足够它吃上一会儿。晨光肆无忌惮爬上床榻,让人无法继续安睡,李淳一裹着毯子坐了起来。
烧退了,身体干燥又凉。她取过袍子穿上,下榻时回头看了一眼,褥面上血迹斑驳,提示昨晚一切并非梦境。宗亭的确来过,弄伤了她的乌鸦,还将金箔假面留在了这里。李淳一俯身,捡起了地上那只假面。
时间催生出很多东西,包括这假面。久别重逢,各怀鬼胎,就譬如各自戴上假面,骗人欺己。
李淳一将假面丢进妆奁,敲门声随即传来。
来者是至德观的常住道人,道号司文,三十来岁,是个面目清秀的女冠子。
李淳一的随行侍女就跟在司文身后,此时正捧着漆盘候在门口。漆盘上叠放着干净齐整的亲王礼服,与先前被胃液污了的并不是同一身。
显而易见,这是从宫城里送出来的新物。
司文道:“昨晚便送到了,说是圣人今晚设宴,请殿下赴宴。”她说完接过侍女手中漆盘,吩咐道:“殿下尚未洗漱用饭,去准备吧。”
打发走侍女,司文将漆盘放在凭几上。李淳一坐在几案后,抬手摸了一下那衣料,忽问司文:“练师①有话要同我说?”
司文遣走侍女正是为此。她道:“昨夜是太女遣人到观中送礼服,那人欲单独见殿下传话,但被道长拦下了。”
李淳一问:“来者是哪个?”
“来者是太女府上的一位幕僚,据闻近来十分受宠。”司文说得含蓄,实际是指李乘风的所谓男宠。
李淳一忽然想起昨天傍晚想要送她去太女府上的那个男人。
李乘风明知道她发热体弱,雨夜里却遣男宠前来。打算单独见面传话?这其中的心思不太好猜,但李淳一知道,送礼服也好探病也罢,都是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