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刘氏回过神来,忙搓了搓手,有些无措的道:“那,快,快屋里坐,屋里坐,小海给你姐夫倒水,这时候来指定没吃饭呢,小兰快去烧火,娘给你姐夫做饭。”
说话儿把大郎让到了屋里,怕丈夫的病姑爷嫌弃,没敢让到里屋,就在外间屋,拽了条破烂的板凳,大郎却没坐:“来的时候俺娘特意嘱咐了,叫俺先给丈人丈母娘磕头。”
刘氏还要说什么,一边儿的王大娘道:“姑爷说的是,你跟大兄弟是长辈儿,该受这个礼。”这才进了里屋。
自从家里有了粮食,沈四平的病算是好了些,却因不舍得花钱吃药,仍不见大好,大多时候还是得在炕上躺着,心里知道自己婆娘担心大丫,他自己也担心,这一听外头来了人,也是心惊肉跳,怕是大丫的婆家找了来,毕竟这么周济娘家,让婆家打死都不屈。
刚要挣扎着下地,大郎已经进来了,一进来就先喊了声爹,把沈四平也喊傻了,王大娘道:“瞧你们公母俩可真是的,姑爷都上门了,一个比着一个犯傻,得了,快受姑爷的头吧。”说着把刘氏按在炕上坐了。
大郎正儿八经的跪下,磕了个头:“大郎来的晚,爹娘受苦了。”一句话刘氏的眼泪唰就下来了,知道这不是哭的时候,让着大郎在炕头坐下,出去做饭。
家里实在没什么吃食,连着两年灾荒,不是碧青叫人送了粮食来,不止自己一家四口,连王大娘一家子也活不成,如今两家就指着碧青送的那些粮食糊口呢。
碧青送来的那个番薯,没敢种,一个是井里的水越发少,人吃都快不够了,哪有浇地的,再一个,也怕真种出来要招祸,虽说村子里就剩下他们两户,也难保没有别的灾民过来。
能来这儿,都是饿急了眼的,要是看见院子里有青儿,不定起什么歹心呢,这人饿极了什么事儿干不出来,就碧青送来的粮食都是藏在地窖里,吃一点儿拿一点儿,不敢大鸣大放的摆在屋里。
两家人是饿惯了的,有口吃的就成,谁还挑拣,可如今姑爷来了,横是不能拿黍米粥招待,正为难呢,王大娘提了篮子过来道:“这是昨儿老大跑了几十里,找来的野菜,剁了蒸包子吧,好歹像顿正经饭。”
刘氏点点头,也只能如此了,本来刘氏还有些窘迫,怕大郎吃不惯这样的包子,连点儿油水没有,就抓了把盐,能有什么滋味儿,谁知大郎却吃得异常香甜,一锅蒸了二十个大包子,大郎给了眼巴巴盯着包子的小姨子小舅子一人俩包子,剩下的自己吃了十个。
其实,大郎如今的嘴也给小媳妇儿养刁了,吃惯了小媳妇儿做的饭,军营里的大锅饭都快咽不下去了,可这是丈母娘亲手蒸的包子,自己要是不吃,丈母娘指定以为自己嫌弃呢。
不过,他媳妇家是真穷啊,怪不得他娘让自己来接丈人一家去冀州呢,深州就不是活人的地儿,赤地千里都是黄土,连着三年一滴雨都不下,虽说深州本来就雨水少,可像这么连着不下雨,叫老百姓怎么活啊。
小媳妇儿这家里什么都没了,丈母爹病的坐着都费劲,丈母娘瘦的都没了人形,再瞧自己的小姨子小舅子,街上要饭的小花子都比他们穿的齐整,这样儿的日子还过什么啊。
想着,把碗一放道:“娘收拾东西跟俺回冀州吧。”
刘氏以为自己听差了,忙道:“姑爷说啥?”
大郎挠挠头:“俺特意赶了牛车来,就是要接着丈人一家子跟俺回冀州的,这是俺娘嘱咐的,说一家人以后就在一起过日子,彼此也有个照应,也省的俺媳妇儿总惦记着家里不放心。”
刘氏觉得自己像做梦,梦里遇上了好心人,不仅救了大丫,还要救他们一家子,村子里能走的都走了,自己一家子不走,是因为不知道往哪儿逃,再一个,丈夫病着,两个孩子小,出去了也没法儿活儿。
如今不一样了,大丫的姑爷来了,不仅没追究大丫周济娘家的事儿,还来接他们一家去冀州过日子,刘氏能不欢喜吗。
可欢喜过后又不禁犹豫起来,一家子这么多张嘴呢,就算大丫婆家的日子好过,白养着四个人,日子长了,婆婆姑爷能干?听那个小五说王家还有个小叔子呢,大丫这是拿着婆家的家产填娘家的无底洞啊,不行,自己不能害了大丫。
想到此,努力堆起个笑道:“姑爷的好意我们心领了,有碧青送过来的粮食,日子还能过得去。”
旁 边的王大娘一听,忙道:“过得去什么啊,碧青娘,这会儿可不是要强的时候,也不瞒你,我也打算着去冀州投奔娘家去了,这深州活不了命啊,虽说投奔娘家的名 声儿不好听,可到了这会儿也顾不得了,不为我自己,也得为我家三个小子打算,不能让他们活活饿死,去年还盼着今年能下点雨,可这老天爷生生的一点儿活路都 不给咱们留,正巧借着姑爷的东风捎我们一程吧,老妇人这给您磕头了,若得活命,来生做牛做马报答姑爷的活命之恩。”说着就要磕头。
大郎忙扶起她:“您也是长辈,又是大郎的乡亲,这可使不得。”
碧兰拽了拽娘的衣角小声道:“娘,咱们去吧,地窖里的粮食快吃没了。”说着有些怯怯的看着大郎:“姐,姐夫,真是来接我们吗?”
大郎点点头:“咱们是一家子,以后就在一起过日子。”
刘氏看向当家的,沈四平看了地下的儿女一眼,叹了口气:“收拾东西跟姑爷走。”
为了接人,大郎没骑马,雇了辆牛车过来,可没想到是两家,就坐不开了,好在王大娘家的三个儿子都老大了,她家男人身体也算健朗,吃了顿饱饭,走几十里路还能撑得住,等一进深州城,再雇一辆牛车就是了。
两家这么多张嘴,吃了半年,小五送来的粮食也差不多吃光了,就剩下那几块番薯跟几斤白面,烙成饼当干粮带着,行李没什么可带的,被褥衣裳早都破烂的没法要了,大郎就拿了床破被子垫在牛车上,让病歪歪的老丈人坐上去。
碧兰碧海刘氏王大娘也都上了车,都饿的皮包骨,没什么份量,人多也不显,王大娘的男人跟儿子都在下头跟着走,走了半天,到天擦黑的时候才进深州府,在深州府找了个客栈凑合了一宿,转天一早又雇了辆牛车,两家人往冀州赶。
沈四平两口子一路都没怎么说话,生怕哪句话说差了,惹姑爷生气,大郎有时都纳闷,丈人丈母娘这么老实巴交的人,怎么就生出小媳妇儿那么刁钻的丫头来。
倒是两个小的,时候一长就熟了,不跟刚见时一样,害怕这个黑铁塔似的姐夫了,碧海是男孩子话还少些,大多时候都缩在刘氏怀里睡觉,倒是碧兰有了精神儿,叽叽喳喳的问大郎问题,什么姐夫家在哪儿啊?村子里的人多不多?有没有跟她一样大的,有的话比她高还是比她矮……
小丫头实在太寂寞了,沈家村都没人了,以前跟她一起玩耍的小伙伴走的走,没走的也都饿死了,这一听说去姐夫家住,心里自然对未来生活充满向往.
刘氏呵斥了她一句,才算闭上嘴,大郎指了指前头不远的城门:“前头就是冀州城,从冀州城过去,再走三十里就到家了。”
自从进了冀州府地界,刘氏就知道自己一家子不会饿死了,五月正是麦子熟的时候,两边金黄的麦穗沉甸甸的把麦秆儿都压弯了,忙着收麦子的农人,欢喜的把地里的麦子割下来,打成捆,在牛车上码的老高,人人脸上都挂着丰收的笑容。
早听人说冀州富庶,不亲眼看见,刘氏都不信,他们一家赖以活命的野菜,遍地都是跟蒿草长在一起,没人理会。刘氏也不禁开始想,王家村是什么样儿呢。
过了冀州城走了一会儿,到岔路上,王大娘一家就跟大郎告辞了,说她娘家就在前头的村子,到这儿就认识了。车钱一早就给了的,大郎只是嘱咐车把式把人送到家,这才往王家村走。
知道亲家一家子要来,二郎这两天干完了活就在道边儿等着,远远瞧见大郎的牛车过来,看清了赶车的是大哥,莫转头就往家跑,进了院就忙道:“娘,嫂子,来了,来了,大哥接着人来了,我瞅见牛车了。”
碧青一听,哪还待得住,丢开手里的活儿就往外跑,何氏也忙跟着出去了,大郎的牛车到了跟前,大郎刚扶着丈母娘下了车,碧青叫了声娘,再说不出一个字来,只一头扎在刘氏怀里呜呜的哭了起来。
刘氏那眼泪也啪嗒啪嗒的往下掉,还说这辈子娘俩见不着面儿了呢,这会儿抱着闺女真跟做梦差不多,刘氏忍不住偷着掐了自己一下,感觉丝剌剌的疼才确定这不是做梦,真见着自己的大丫了。
大郎挠着头有些手足无措,小媳妇儿使坏的时候,他不怕,用心眼子的时候,他也不怕,唯独就怕小媳妇儿哭,小媳妇儿一哭他就觉得心里头一揪一揪的难受,想劝吧,又不知道说什么,任由娘俩这么哭下去,又实在心疼。
正不知怎么好呢,忽听她娘道:“碧青,你爹娘一路辛苦,还是先家去吧,你爹还病着,可吹不得风,,往后日子长了,娘俩有多少话说不过来呢。”
刘氏这才推开怀里的闺女,就算之前还有些惴惴不安,可这一见碧青的婆婆,刘氏悬了一道的心就算放下了,一瞧就是个善心人,想想也是,若真招不得,也不会大老远让大郎去接了,。
上前一步道:“姐姐这份大恩,我们一家子都不知道怎么报答了。”
何氏挽着她的手道:“一家人说这个就远了,走吧,家去再说。”拽着刘氏进院了。
碧青给她爹见了礼,沈四平也是两眼含泪儿,想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张张嘴终究没说出来,大郎二郎一边儿一个扶着进去了。
碧青抹了抹眼泪,看着从刚才就瞧着自己的弟妹,笑道:“怎么,不认识姐了?”
是有些不认识了,在两个小的眼里,记忆中的大姐不是眼前这个样儿,没有眼前的漂亮,也没有眼前的高,可仔细瞧瞧,又觉得就是大姐,两个小的这才喊了声:“姐。”
碧青笑了,摸摸她们的头:“走,姐今儿给你们炖肉了。”
碧海睁着懵懂的大眼望着碧青:“姐,肉比娘蒸的馍还好吃吗?”
一句话说的碧青眼泪又掉了下来,擦了擦点点头:“好吃。”一手拉着一个往里走,心里暗暗发誓,只要有自己在,就不会让弟妹再挨饿,苦日子她们一家子过够了,往后都是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