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婉嗯了声,“这孩子心真细,上外头办事还惦记给我捎吃的,不枉我疼他一场。”
良时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听她说完,不置可否。
她大概不知道,南方和北方的礼节不同,北方的合意饼能上御宴,南方却不当家常小吃看待。甚至连名字都不一样,北方叫合意饼,南方俗称龙凤饼,一般作男女定亲的喜饼之用。
这种吃食不像普通烧饼,几步路就有一个摊子。出售只在喜饼铺子,换言之如果不是有意冲着它去的,要想买到绝无可能。澜舟这小子是从哪里得来的?
他心里隐隐担忧,做什么都没心思了,替她掖好了衣襟直起身,抚着额头道:“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耽搁到现在,不能再拖下去了。你累了一上午,先歇着吧,我办完了就回来。”
婉婉见他神色有异,惶惶叫了他一声,“出什么事了?你这样,我心里慌得很。”
他放缓了脸色说没什么,“皇上有令,把贵州军都安顿在安东卫。那地方原本就有驻军,还得想法子调度,不让两方起冲突。皇上把这事儿交代给我,我忘性大,竟抛到后脑勺去了。”
皇帝的喜怒无常令她心怀惧意,不敢拖他后腿,一直把他送到二门上。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对他比手,请他去忙。他勉强挤出个笑容来,匆匆往银安殿去了。
澜舟在衙门检点造册,得知父亲传唤,即刻赶了回来。进殿后见他背对大门,站在宝座前,因看不见脸,辨不得喜怒,因此愈加小心,打了一千儿道:“儿子按照阿玛的吩咐,把贵州军分部的卫所都控制起来了。儿子起先想偷梁换柱,到最后果真行不通,大军迁徙,势必引人注目,还是阿玛的计策好,四肢皆受头脑控制,只要咱们抓住了头儿,这些贵州军就为咱们所用了。儿子和都督佥事通了气儿,各卫所千户以上都是咱们的心腹。万一战起,阿玛一声令下,便可与我大军汇合。”
他本来是兴匆匆回禀的,没想到直至说完,他父亲也没有回过身来。他越说越慢,忧心忡忡向上觑,揖着两手愈发矮下去,等了很久才听见他无情无绪道:“办事要留神,人多口杂,别走漏了风声。”
澜舟战战兢兢道嗻:“阿玛传儿子来,可是有什么示下?”
又是长长的沉默,这种沉默里蕴藏着某种危机,仿佛已经在酝酿,随时会爆炸,把人炸个皮开肉绽似的。
良时在斟酌,有些话,即便是父子,也不好轻易说出口。刚才的愤怒已经转变成绵绵的忧虑,他仰起头看那副孔圣人画像,半晌才道:“你额涅很疼爱你。”
澜舟怔了怔,呵腰说:“儿子知道,往后儿子一定孝敬额涅。”
他负手长叹:“漂亮话人人会说,最要紧的还是你的心。你要懂得,这种事儿换了旁人,必不会做。你大了,应当明白其中利害。她能收下你,是你的造化,你要珍惜,千万别辜负了她的好意。她对你视如己出,你也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澜舟心头没来由地一紧,拱手道:“儿子把额涅当成我的亲额涅,虽然三年来遭逢变故,儿子没能承欢膝下,可是儿子从不敢忘记额涅把儿子留在长公主府,亲自照顾儿子的情义。儿子现在晓事儿了,能够报答父母的恩情了,从今而后谁敢欺负额涅,儿子就杀光他全家。”
良时皱眉,怪他戾气重,“别整天把杀人全家挂在嘴上。”
澜舟忙收起了锋芒,垂手道是,“不过给他一点小教训,让他悔不当初而已。”
似乎可以预见,慕容高巩落到他手里,会是怎样一副凄惨收场。这个儿子是根好苗子,大有青出于蓝的势头,他比自己更坚定,也比自己更绝决。
他惜才,旁敲侧击提点他,但愿他能警醒,不要生出有违人伦的念头来。他知道自己防天防地防儿子,是有些病态了。可这种母少子壮的尴尬境地是培育问题的温床,稍一疏忽就会酿成大祸,到时候玉碎瓦全,再补救为时就晚了。
第68章 雏莺学语
然而他可以给澜舟提点,却不能把他心里的忧虑告诉婉婉。儿子是他的,叫她知道这里头有那些不为人知的隐情,她会怎么看待他?
子不教,父之过,他有责任。可澜舟自小就不像普通孩子,他的魂魄好像按错了躯壳,开蒙起就显出超乎同龄孩子的老成和谋算。他曾经因此感到欣慰,可现在这份幼而英特调转矛头直指自己,他才发现孩子懂得太多太早,并不是什么可喜的事情。
好在没到不可挽回的局面,澜舟有一点好处,至少他恭敬听话,只要方法得当,他还是懂得检讨自己的。唉,老父真是为他操碎了心,他将来总会娶媳妇的,何必对别人的媳妇念念不忘!
他背着手,从嬿婉湖的堤岸那头缓步过来,身上的乌云豹斗篷被风撩起老高,明天说不定要变天了。又走几步,听见熟悉的一声轻唤,她在隆恩楼前的水榭上等他,苍凉的冬景映衬她娇脆的轮廓,他很快忘了忧虑,快步迎上去,把她包裹进自己的斗篷里。
“怎么出来了?这么冷的天儿,看冻着了!”
她说:“我远远瞧见你回来,赶着出来接你。没站多会儿,不冷。”
他捏捏她的手,分明冰凉,便合在掌心里焐着。她脸上挂着甜甜的笑,问他事儿都办完了吗。他迟疑地点点头,“差不多了,你别担心。”
她回首看远方,云翳那么厚重,一下一下踮着脚尖说:“明天会下雪吧?南方就是这个不好,鼓了半天的劲儿,架势做得很足,临了又憋回去了。痛快下一场吧,然后就是大好晴天,这样才豪爽。”
他顺着她的视线眺望,喃喃道:“南方的天气就像南方的人,大多仔细,办事喜欢思量再三。思量的过程也许漫长,思量完了觉得不值,立刻就撂下了。”
“你也是南方人,你也这样?”
她的眼睛明亮,抓住他的漏洞,等着看他出丑。他在她鼻尖上捏了一下,“宇文氏的老根儿不在江南,祖宗们以前在祁连山下放牧,你们慕容氏瞧不上我们,说我们是不开化的野人。”说着低下头,在她脖颈间亲了下,“野人还不是娶到公主了,这就是命。”
两个人笑闹着回到楼里,外面太冷,略站了一会儿就冻得一身鸡皮疙瘩。她拉他围炉坐下,炉子上架着个三角架,铜茶吊里温着奶茶。小酉给他们添完茶,却行退了出去,良时捧着杯子抿了口,又和她提起澜舟来。
“他这会儿记在你名下,以后的婚事少不得要麻烦你操持。我这程子得留意了,到时候具了名册送来你看,你和老太太商量着,瞧哪家的合适,预备东西,把人聘过来吧。”
婉婉惊讶地看着他,“给澜舟说亲么?你这么着急当公爹?”
他啧了一声,“我是着急抱孙子。他这么大的人了,该张罗了。上回挑通房,你们都说太早,现在三年过去了,瞧他那身量,也差不多了。”
身量高,可心性儿还是孩子。她犹豫道:“那上头分了心,怕耽误长个儿。”
她是公主,说话不会那么直截了当。所谓的耽误长个儿,换个说法就是怕他身子闹亏空。毕竟年轻孩子,一旦沉溺,岂非经不得消耗?
良时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祁人因为民族的缘故,成人要比鲜卑人早得多,十三四生孩子的都不在少数。他十六岁才有澜舟,已经算晚的了,现在开始让他练本事,等明年开春,就可以正经娶媳妇了。
他说了一车深奥的话,从祖辈在草原住毡帐,一直念叨到祁人的生理情况。无数的佐证证明祁人十二岁已经不小了,经一点人事不会有大碍的。婉婉辩不过他,只好点头,“两个通房就成了,人太多,怕孩子受不住。”说完自己红了脸。
他笑她面嫩,有意作弄她,压声道:“瞧他的能耐吧,只要有他阿玛的五成本事,就够他应付的了。”
婉婉愈发扭捏了,跺脚嗔道:“你就会笑话我!”站起身往落地罩后面去,边走边埋怨,“我懒得搭理你,你不是好人!”
他追进来,原本都站着的,后来不知怎么就滚到床上去了。
衡量一个男人是否成人,首先一点就是看他房里有没有人。就像汉人姑娘的及笄礼一样,一旦戴上那支发簪,就脱离了孩子的圈子,自此说话有分量了,大伙儿也拿他当人看了。
大家子选通房,也不是草草决定的。毕竟是小主子房事上的开蒙,得找个年纪略大些的,能引领他的人。像当初良时一样,基本从母亲身边了解品行的人里选。现在轮到婉婉来张罗了,她近身的人看了一圈,铜环和小酉都是一脸见了鬼的模样,况且年纪悬殊也太大了点,选她们肯定是不成的。其他人呢,府里原来伺候的老人儿没怎么处过,不知道究竟如何,怕点错了人,委屈澜舟。
不得已,还是得向太妃求助,“澜舟在额涅跟前长大的,还要请额涅替他费心。额涅瞧人准,这府里的孩子虽然个个都好,可到底是拨到哥儿房里的,得挑个十分谨慎的人,我才放心。今年是澜舟,明年轮着澜亭,我先瞧着额涅怎么办的,到时候好有样学样,再替亭哥儿操持。”
老太妃眉花眼笑,“上回说早,这回倒真差不离了。他今年十二,过了年就十三了,按着祁人的习俗,这会儿正是时候。你也别全指着我,我先挑几个出来,你瞧一瞧,瞧得上的就留下。哥儿的通房,将来也是有位分的人,马虎不得。依着我,什么值上的不要紧,要紧的是人品。就像他奶奶,当初是给我洗脚的,说起来不好听,可懂经的人都知道,你的脚能随便让人瞧吗?捧你脚的,必定是跟前最会察言观色的。”复沉吟了下,“把十三到十八的女孩儿都召集起来吧,没的我挑漏了。你也掌掌眼,不图漂亮,只要老实本分的,就成了。”
于是太妃一声令下,阖府的适龄女孩子都在殿里集合起来,粗略一看,总有二十多个,规规矩矩地排着队,等着让她们挑拣。
太妃在姑娘堆儿里穿行,拿手一点,“你、你……还有你……”挑出来的另站一块地方,剩下的就可以跪安了。
“这六个都伺候过我,个个聪明伶俐。”太妃坐在玫瑰椅里,笑眯眯说,“挑两个合眼缘的,哪个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