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魏国公夫人为人母的一点小心思而已,徐碧若和吴敏都想当面问沈今竹,于是都兴致勃勃的等沈今竹来中正院叙话,谁知丫鬟回来说道:“表小姐睡了。”
论理长辈或者主人有话说,即使歇下也该起床过去的,可丫鬟说“表小姐睡了”,意思就是沈今竹不管真睡假睡,她今晚是不想过来,而且是谁请都不来,瞻园这些小姐们也只有沈今竹敢如此嚣张,偏偏因金书铁卷一事,魏国公夫人还真不敢把沈今竹怎么办。
吴敏瞧见外祖母魏国公夫人的脸色不太对头,便笑着解释道:“今竹这样一闹腾,定是累了,早早歇下也好,明日再叙话不迟。”
徐碧若大大咧咧的性子,没瞧出吴敏和母亲的机锋,还拍手说道:“这沈今竹还真是宽心,经历这样惊险的生死,居然回院子倒床就睡,敏儿,明日一早我们就去凤鸣院闹她去。”
吴敏笑道:“新夫子来了,明日一早我和今竹她们要去学堂拜师呢,等中午我们要丫鬟把饭都摆在凤鸣院里一起吃吧。”
一时众人散了歇下,徐枫还是跟着母亲住在中正院,到了九月底满了十二岁之后才挪到外院去住,魏国公夫人已经在外院给宝贝幺儿收拾出一个院子了。次日一早他给父母请安后,就去找姐夫朱希林同去锦衣卫,两人出了门,徐柏居然也在外头候着呢,也要跟着同去,朱希林便带着两个小舅子一起到了锦衣卫。
锦衣卫在金陵城东、皇宫的西面,和六部翰林院等中央衙门在一起,朱希林例行公事先递上名帖,守门的一个小旗笑道:“朱指挥使,我们曹大人已经在等着您了,您往这边请。”
站在身后的徐枫和徐柏气质不凡,有那眼尖的锦衣卫看出了两人的身份,赶紧先跑去告诉曹铨,说昨晚杀匪徒的瞻园两位小少爷都来了。曹铨暗叹:其实昨晚的行动是为了捉拿他大哥豢养的杀手,这些杀手手上都有人命,一来是除掉这些社会隐患亡命之徒,二来他打算将这些知道徐曹两家内情的人灭口,以绝后患,三来是彻底砍断大哥的爪牙,免得他困兽犹斗,又生事端,殃及无辜。
可实属不巧,他低估了那些亡命之徒的实力,锦衣卫围捕都让五个人逃出去,扮作货郎伺机逃走,再次抓捕却又遭遇了瞻园的骑兵车队,若今日魏国公亲自过问,他肯定知无不言,可魏国公要不知曹徐两家内情的朱希林过来,他倒不好说实话了,只得含含糊糊找了个最近查的案子搪塞,“是为了两淮盐运司盐运使刘德庆贪腐一案,这案子已经成了铁案,以前的盐运使陛下已经朱笔亲批了秋后问斩,这刘德庆就在关在我们金陵的诏狱里,霜降之后就要行刑了,最近有一批江湖客得了悬赏,想刺探情报劫狱,我们锦衣卫在城北围捕这些人,伤及无辜,还惊怕了府上的马车,真是抱歉——里头有人受伤么?”
问出缘由就行了,两淮盐运司贪腐一案是皇上交代金陵锦衣卫办的御案,其他部门都无权干涉,何况那些匪徒还想劫狱放出朝廷钦犯。朱希林忙抱拳说道:“卑职已经知晓,曹大人无须致歉,瞻园也无人受伤。”
曹大人说道:“瞻园真是人才辈出啊,我听手下说昨夜有两个匪徒被当场击毙,都是徐家儿郎的功劳,其中一位堪称神枪手,将那挟持孩子的匪徒当场击毙,若再殃及无辜,我们锦衣卫也不好向皇上交代,不知开枪的是瞻园那位小公子?改日请这几位小公子去喝几杯,以表谢意。”
朱希林笑道:“不是我们瞻园的公子,是汪大人的干儿子。”心想你也是知道汪福海两个干儿子的真实身份,你虽是长辈,但也不好请人家小姑娘喝酒吧。
曹铨作为金陵锦衣卫的头,对属下是了如指掌,汪大人一共有两个干儿子,一个是今年的案首李鱼,是个斯文小秀才,连马都不太会骑,神枪手肯定不是他,那就是沈家四小姐沈今竹,因叫的顺溜了,沈今竹又是个比男孩还彪悍的性子,所以在沈今竹透露性别后,汪福海还是叫做干儿子。沈今竹在鸡鸣寺所为,后来都由锦衣卫告诉了曹铨,曹铨暗叹此女机智胆大心细,自己那个调皮儿子曹核若是有人家一半灵气就好了。
这次将匪徒一枪爆头的,居然还是她!曹铨想起昨日怀义婚宴上还是沈今竹来告诉他曹核落水的消息,暗想曹核和她认识?这个只知道到处闯祸的笨儿子到底知不知道沈今竹的真实身份?想起儿子,曹铨顿时觉得头皮一紧,嬷嬷说曹核已经和长公主相认了,昨天临安长公主径直将痛哭流涕的曹核带回长公主府里,这时候都没透出什么风声来,这事还不知如何解决。
顾驸马身体不好,是在西北戍边时受的伤,一旦曹核的身世曝光,他和长公主都将陷入众矢之的,所以只能保持现状,唉,等核桃回来,他该如何面对他呢,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又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要办,唉,都挤在一起了,自从把核桃接到金陵城,烦心事就越来越多。
曹铨心事重重,朱希林以为他有要事,这个表情是逐客之意,忙告辞了,出了锦衣卫的衙门,徐柏若有所思说道:“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呢,曹大人说那些匪徒是为了劫狱,这有些牵强,我大明建国两百年了,从来就没人劫过诏狱啊,那地方据说在地下挖了好几层呢,死刑犯在最后一层,守卫森严,谁能打诏狱的主意?就是劫,也是劫法场或者在去法场的路上拦截,二姐夫,您说是不是?”
朱希林在兵马司当差多年,晓得许多八卦秘闻,便说道:“越是想不到的地方,就越容易出事,诏狱也不是没被人打过主意,还不止一次呢,基本都是里应外合,买通了守卫,先帝爷在位的时候,南京锦衣卫差点被逃脱过一个造反的王爷,王爷的余孽买通守卫,安排王爷以前的替身和他对调,当时王爷穿着狱卒的衣服都走出大牢门口了,被汪大人的爹爹发现,那时汪大人的爹爹还只是一个千户,汪父以一抵五个叛逃的锦衣卫,拼死将王爷留下,先帝就是为此十分欣赏汪父,次年升了同知,三年后升了指挥使。”
原来这是汪家的发家史呢,徐枫问道:“为什么我们都没听说过这些呢?”
徐柏已经十六岁,经历一些事了,说道:“恐怕是锦衣卫觉得家丑不可外扬,故意掩下来了吧,锦衣卫只听皇上指挥,怕是皇上觉得有损威严,也就默认了。”
朱希林笑道:“正是如此,人在官场,是波诡云谲啊,我们能看到了,能听到的,一般都是别人故意让我们看见,让我们听见,万物不破不立,连监狱也是,没有绝对不可能逃脱的地方,包括诏狱,所以曹大人今日未必是哄骗我们。”
朱希林不虚此行,瞻园和应天府两头都可以交差,等回到瞻园找妻子儿子吃中饭享受天伦之乐时,妻儿都在院子,丫鬟们说姑奶奶和吴家表小姐连同半岁的小少爷都去了凤鸣院,朱希林猛然记起昨晚妻子和吴敏相约中午在沈今竹那里吃饭长聊的事情来,知妻莫如夫,壁若的好奇心重,不说尽兴是不能抱着儿子回来的。
朱希林果然神算,凤鸣院里,吴敏已经回自己院子里歇中午觉去了,而徐碧若还意犹未尽的问东问西,沈今竹一边回答,一边逗着半岁的滔儿玩耍,这滔儿长得肥白可爱,目前只会坐,不会爬,沈今竹摸着婴儿的双下巴,滔儿手快,抓着她的手指就往嘴里送,光光的牙床居然咬的还挺疼呢。
嘶嘶!沈今竹抽着凉气赶紧撤回了手指头,滔儿瘪嘴要哭,沈今竹赶紧学小狗汪汪叫逗小家伙开心,还夸张的说道:“你是小狗狗嘛?连手指头那点肉都不放过。”
徐碧若说道:“母亲都说是要出牙了,所以喜欢乱咬磨牙,你的手指还算好呢,两个奶娘的乳头都被咬烂了,告假回家,昨天母亲找了新的乳娘,滔儿和新乳娘不熟悉,昨天下午到今天都特别的黏我,看不到我就哭闹,本想好好和你说话都不成。”
秋天的甘蔗很是香甜,沈今竹叫小丫鬟削了手指大小的甘蔗给滔儿咬着磨牙玩,甘蔗水甜丝丝的,滔儿很喜欢,便不再闹腾了,放在光光的牙床上撕咬,徐碧若笑道:“你倒是会哄孩子。”
沈今竹说道:“我家里有个双胞胎侄儿呢,看着他们长大的,出牙那会子,我大嫂就是拿这个小甘蔗棒削圆滑了给他们咬,他们也都喜欢,不过要仔细,别让他们把渣渣咽进去。”
徐碧若眼珠儿一转,屏退了伺候的丫鬟们,沈今竹笑道:“怎么了?神神秘秘的样子?”
徐碧若说道:“昨晚你和枫儿共乘一骑,从城北一直跑到瞻园来了,有没有觉得,嗯,不自在?”
沈今竹想了想,说道:“那时差点要摔破脑袋,坐在徐枫背后时都觉得有些后怕呢,事急从权,担心街道再生事端,就干脆在骑兵的簇拥下一气跑回来了,连缨络和冰糖也是如此,所以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自在。”
徐碧若低声道:“你也是十二岁的大姑娘了,搂着枫儿的腰,当真不害臊?”
沈今竹呵呵笑道:“这有什么害臊的,我们比剑打架的时候还扭胳膊踢腿呢——再说那时他穿着他哥哥的雁翔金甲、系着狮蛮玉腰带,我的手就搂着腰带,还隔着寻常刀剑都捅不破的金甲,又没碰着他?怎么了?徐枫和你说他不自在?我知道了,以后不再和他同乘一骑就是了。”
“没有没有!”徐碧若心道不好,帮弟弟试探今竹的心意不成,反而帮了个倒忙,赶紧解释道:“我就是突然想起来了,随便问问。”
沈今竹将四周环视一圈,说道:“你别哄我,若是随便问问,还特意把丫鬟打发出去作甚?”
以前觉得沈今竹聪明伶俐好可爱,可现在又觉得太聪明了也不一定都是好事,不好糊弄啊!徐碧若一噎,一股牛劲上来了,拐弯抹角不是她所擅长的,单刀直入才是她的风格,于是直愣愣说道:“枫儿对你有意,你心悦他否?若也有意,我便要爹娘去乌衣巷提亲去。”
噗!咳咳!沈今竹听这话,一口茶水全喷出来,还呛进气管些许,也不知是羞还是剧烈咳嗽的原因,小脸一片通红,一旁拿着甘蔗磨牙的滔儿见了,以为沈今竹是在逗他玩呢,笑呵呵的依依我我瞎叫。
沈今竹渐渐平息了心情,徐碧若一再逼问道:“你素来就是个爽快性子,是与不是今日说清楚,莫要拖泥带水的,若是,我必定让你和枫儿如愿;若不是,我就去和枫儿说清楚,要他死心,以后不会纠缠打扰你,免得坏了你的名声,耽误你的前途。你放心,我徐碧若是个恩怨分明的性子,无论是或不是,我依旧把你当好朋友,当然了,说心里话,我更希望你成为我的弟媳,”
封建伦理关于婚姻只有八个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求娶这种事不好对人家姑娘直说的,若是一般千金小姐听了,面红耳赤不说,还会把说这种话的人打出去,但在世俗化的大明朝,绝对的盲婚哑嫁只是非常刻板的家族才有,比如沈今竹的朱氏继母在婚前就没见过沈二爷,父母们除了打听对方的家世人品,家底嫁妆,一般还是会先互相相看,问问儿女的意见。
徐碧若坦坦荡荡的一席话,说的沈今竹都不好意说些搪塞之词了,她脑海里全是这三年来和徐枫从相识到似乎无限循环的吵架打闹和好等情景,最后定格在昨晚徐枫身穿紫金百花战袍、雁翔金甲、腰间系着玲珑狮蛮玉腰带,骑着白马追失控的马车,对她伸出救命之手的场面。
那时她飞身上马,紧紧的搂着狮蛮玉腰带,众骑兵簇拥着他们策马一路狂奔,头顶明月,四周是灯火辉煌的街市,如梦如幻一般,马上的颠簸是马车的数倍,她就将身体贴在雁翔金甲上,恍惚中,徐枫就是三国里头的人中吕布,她就是吕布为之一怒斩董卓的红颜貂蝉!沈今竹现在个性再叛逆,她也是有少女心的,而那一刻,几乎满足了少女心们所有的幻象:乱世、月夜、骑兵、街市、一身戎装的英雄和祸国红颜共乘一骑策马飞奔——好吧,这红颜有些名不副实,那时她穿着男装呢,散着一头细碎的短发,实在和绝世美女貂蝉相差甚远。
那时她恨不得路再长一点,瞻园再远一点,少女心的梦幻再持久一点,徐枫cos吕布所穿的雁翔金甲是铜铁制成,冰凉坚硬,沈今竹紧紧靠着甲衣,到了瞻园下马时,金甲已经被她的身体烘的温热。
沈今竹承认,那一刻,她确实对徐枫动过心的。可是当她回到凤鸣院泡澡以舒缓筋骨时,外头魏国公夫人派来的丫鬟来请,说要她去中正院说话,如当头一棒,将沈今竹梦幻少女心击的粉碎,将她从梦幻拉回了现实:差点忘记了,魏国公夫妇是一对极其难应付的人,而瞻园的水太深了,凭借金书铁卷之功,她可以作为表小姐在这里过的恣意,可若嫁给徐枫,就成了徐家媳妇,和徐家人在一条船上,这徐家媳妇可不是那么好做的!只需要看二姑姑沈佩兰就知道了,荣华富贵看似风光甜美,谁都想要,真正得到了,里头却是酸甜苦辣,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简单的说,就是对一个动心是自己私事,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可以自己说了算,但是和一个人成亲,就是好多人的事情了,沈今竹觉得自己掌控不了那么多,徐家水深,她应付的来嘛?恐怕单是一个魏国公夫人,就足够她喝一壶了。
徐枫对她的心意,她也不是没有疑心过,徐碧若是个诚实的人,既然开口捅破,那就是确有其事,沈今竹也报以坦诚说道:“壁若姐姐,你的意思我已经明了。只是我现在无法回答是或者不是,我要好好想一想,徐枫那里我自己和他说去。”
“还是我和他说,他害羞着呢,都不敢当面向你表面心意,今日我向你捅破此事,估计这几日他都躲着不敢见你。”徐碧若很了解自己的弟弟,害羞时心烦意乱,就容易说错话、做错事,现在不比以前懵懂顽童的时候,在这个节骨眼上再惹得沈今竹生气吵架,恐怕覆水难收,前功尽弃,这对璧人就无法成双啊。
壁若和今竹都是直爽的人,从第一次见面就很对脾气,之后交流沟通更是简洁明了,有知己之感,只是今日谈到动心婚嫁等纠结敏感之事,沈今竹再彪悍,那颗少女心也不许她直接告诉徐碧若说我也恰好对你弟弟有些小心思,至于提亲一事,就更要慎重了。
滔儿嚼着甘蔗磨牙,嘴里还呱唧呱唧说着谁都听不懂的婴语,上下一样粗的萌态加上莫名其妙的语言,很像后世动画里的小黄人,慢慢的竟然含着甘蔗在沈今竹怀里睡着了,徐碧若轻轻将涂满口水甘蔗抽出来,沈今竹低声道:“一路上抱着回去会惊醒他的,你们母子就在我的卧房歇午觉吧,我去书房。”
沈今竹有心事,睡不着觉,各种念头在脑子里打转,很是烦人,就在书房写字凝神,驱除杂念,依旧练的飞白体,临摹武则天的《升仙太子碑》,三年的苦练,她的字已经有五分武则天飞白体的神韵,到了下午,徐碧若还抱着儿子酣睡呢,凤鸣院倒是来了一对客人,正是三房的双胞胎姐妹徐碧池和徐碧莲。
沈今竹五岁时和她们为争夺蝴蝶而打过架,来瞻园住了三年也只是泛泛之交,没有什么往来,当然更没有什么明面上的冲突。所以沈今竹心里直纳闷,这对姐妹要来做什么,今日和她们一起在学堂拜了新夫子,又不是没见过面,有话可以在学堂上说呀。
请她们坐下,上了茶,徐碧池抿了一小口就搁下了,仿佛这茶叶不太对味,这也难怪,她们姐妹很少踏足凤鸣院,丫鬟们也不知道她们喜欢什么茶叶,泡到那个程度。徐碧莲对着姐姐使了个颜色,徐碧池轻咳一声,说道:“今竹表妹,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沈今竹淡淡道:“那就不讲吧。”反正我没兴趣。
徐碧池满肚子话被生生噎回去,徐碧莲见了,说道:“今竹表妹,不是我说你,你也太——”
沈今竹打断道:“不是你说,那是谁在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