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韵竹笑道:“您忘了?前天四妹妹偷跑出去被二哥哥撞见了,您罚她十日不准出房门、不准吃点心呢。”
“诶哟,瞧我这记性,前天我真说过这话?”沈老太太拿着果叉有些迟疑。
沈韵竹心中一亮,也跟着装糊涂,“是说过,还是没有呢?我也不记得了,不过这酸奶樱桃算是果品,不是点心吧?我这就给四妹妹送一盘去。”
“就把我这盘送去,反正今日没甚胃口,等等——。”沈老太太命丫鬟将盘中酸奶樱桃一分为二,“这一半给你那大侄女芳菊送去,你四妹妹吃一半也尽够了,吃多了伤脾胃。”
“是。”沈韵竹亲手将两个盘子装进富贵牡丹剔红食盒里,命使女兰心提着,临走时还是忍不住酸了一酸,“大嫂当家,芳菊那能缺这个,我去了也是白送。”
大嫂是长,芳菊是晚辈,这句气话实在有失大家闺秀的气韵。只是任凭一个人性子再好,成亲三日就和离,加上丢失了部分嫁妆,心理肯定会失衡,沈韵竹毕竟经世不多,还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情绪挂在脸上、甚至失言也不难理解——当然,对沈老太太来说,原谅亲孙女,总比原谅孙媳妇容易的多。
沈老太太拉着沈韵竹的手坐下,屏退众人,装聋作哑劝慰道:“这日子若是从一开始就将就,还不如和离。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世上那个女子和离都要脱三层皮呢,哪怕是公主和驸马过不到一块去,也是要费些周折和离的,你这样算是顺利的。”
“白家辜负了我,我也没甚留恋的,只是前夜清点嫁妆,无端少了五千两银子,我深觉得自己是个没用的人,连累的家人操心受累不说,明明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却连嫁妆都保不全。”沈韵竹也觉得刚才失言了,她眼圈一红,“周嬷嬷哭了半日,向我请辞回家,说是她的错,没能防住白家的黑手,没脸再待在沈家。她伺候了我和母亲两代人,原本已经脱了奴籍在家含饴弄孙享福了,为了我去了白家,结果弄的最后的体面都没了。”
嫁妆对于一个女子意味着什么?就像武侠世界的内功之于武者、查克拉之于火影忍者、四魂之玉之于犬夜叉、巨能量块立方体之于变形金刚。是女子大半辈子挺直腰杆安身立命的本钱。
周嬷嬷是沈韵竹的奶娘,恰好昨晚王氏雷霆手段发作了两个哥儿的奶娘,今天一早又说些整治家中人口的话,沈韵竹顿时对大嫂起了戒心。
一大家子人过日子,抬头不见低头见,很多话根本不能挑明了说,哪怕憋出病来也要维持一团和气。如果白家确实无辜,那只能是自己人出了问题。和离当日清点嫁妆一共有两拨人,分别是跟着沈韵竹陪嫁过去的仆人,以及王氏的心腹管嬷嬷带去的账房家仆,当着沈老太太的面,沈韵竹不会说怀疑大嫂,想要保奶娘周嬷嬷的体面,就只能说是自己的错。
沈老太太如何不明白沈韵竹心中的真实想法,晚辈们都大了,有各自的立场利益,但她作为祖母总是希望子孙们能和睦相处,所以有了不聋不痴不做阿翁这句话,可如今矛盾激化到了这个地步,放任下去这个家族必然会有无法愈合的裂痕,少不得要她这个大家长出马摆平了。其实刚才沈老太太敲打王氏的话何尝不是说给沈韵竹听的呢。
“有那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谁能想到白家一开始就有贪墨媳妇嫁妆这种下作的想法呢?”对于嫁妆事件,沈老太太总要表现出对自己家人坚定不移的信任,把矛盾推给外人。“周嬷嬷的忠心我是明白的,她劳苦功高,沈家必定会给她荣养的体面,也好叫那些伺候的人知道,只要忠心为主子作想,咱们不会亏待他们;若是那背后藏奸的,必定是今早赶出门那两个人的下场。你要牢记,御下之道,恩威并施。”
沈老太太表明立场的同时,又和了一顿稀泥,把这场风波先平息下去,“你嫁妆的亏空,今日就叫你大嫂和你二哥来,拿我的私房补上。”
“万万不可!”沈韵竹惊道:“原本是我失察丢了嫁妆,怎能由您拿私房填补。”
还有句话沈韵竹闷着没说:未出嫁的女儿和未分家的男子都是无私财的,嫁妆在白家时所有权是她,但是和离回家,嫁妆交还公中,老太太拿私房补,又补不到她头上,没得到实惠,反而担上这个虚名。沈韵竹生母走的早,待字闺中时就并非不谙世事,嫁人三天就经历和离大战,看尽世态炎凉,她的心就像沙滩上下起了冰雹雨,处处都是眼儿。
沈老太太疼惜的拍着沈韵竹的手说道:“这有什么不可的?本是你应得的,再说这些产业迟早都是你的,你自己经营打理,学着管账用人,赚了是你的,亏也是你的。咱们女人一辈子不容易啊,这和离回家的女人更不容易,闷在家里顾影自怜,伤春悲秋,刚开始会有人安慰你、同情你,可时间长了,就厌了、倦了,有谁能比自己更靠得住呢?”
“你父母走的早,你二哥迟早会娶妻生子有他自己的小家,指望将来再嫁?唉,我风雨一生,见过人何其多?能靠的住的男人还真数的上来,就是这样,还是看走了眼,把你嫁进白家。和离过的女人一定要比寻常人更刚强、更用心,才能把以后的日子走好、走顺。祖母即使入了土,也能瞑目了。”
“祖母!”一席话说的沈韵竹咽不成声,心里暗暗鄙视自己太过自私,把老太太的好心当坏心,真是太不孝了。这是和离以来第一次出自真心、酣畅淋漓的大哭,也是最后一次了。
沈韵竹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场,完成了从无忧少女到和离少妇心理上的蜕变。下午沈老太太果然叫了王氏、沈义然、沈韵竹和奶娘周嬷嬷,当着面将聚宝门大街的一处铺面的房契地契给了沈韵竹。
沈韵竹懵懵懂懂的接了,王氏心中涌起了排江倒海的酸意!南京内城一共十三道城门,聚宝门在城南,是入城必经之地,一个商铺何止五千?出一万都不见得买的到,二丫头真是因祸得福了,而且是一笔活钱,每年坐等着收租金就成。王氏耗尽了毕生修炼的涵养,方能坐稳了太师椅,面上无波无澜。
沈老太太说道:“二丫头的东西由她自己拿着,以后她若出嫁,这便是嫁妆;她若始终小姑独处,这就是她安身立命的本钱,你们谁有不服,只管来找我。”
老太太说话,谁敢不服?沈义然暗自为亲妹子高兴,还文绉绉的说道:“二妹啊,世事通达皆学问,人情历练皆文章。你要好好做这经济学问,方不辜负祖母的一片心意。”
王氏也笑道:“小姑放手去做,若有不懂之处,你若看得起大嫂,尽管来问,我知无不言。”
沈韵竹忙站起道谢,“多谢大嫂相助,只要大嫂不嫌弃我愚笨,一天找您问十个八个呢。”
“问的好呀,我就不怕问。”王氏打趣道:“你那双胞胎侄儿每天都问一万个为什么,我是久经考验了。”
沈老太太最喜欢看这种一派和睦的场面,心情大好,晚上破天荒的添了一碗饭,刚放下筷子,外头丫鬟来报说二姑太太来了。
话音刚落,一个中年贵妇徐徐而来,穿着藕荷色熟湖罗对襟褙子,领口处有一对蜂赶菊金纽扣,月白色马面裙,饰着三寸宽的墨竹绣纹裙襕(其实正统的写法应该是‘三寸宽墨竹绣纹拖月白色马面裙’,拖就是裙摆,但这又不符合现代的阅读习惯,故去掉拖字),头顶没有分发,一股脑往后梳着堕马髻,鬓边各插一对金镶宝石西番莲簪子,发髻用一支长而扁的象牙簪子贯穿其中,简约而大气。
中年贵妇径直坐在沈老太太旁边,端着老太太还没动过的茶盅一饮而尽,摆摆手命人退下,叹道:“果然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二丫头成亲三日就和离、还被白家贪墨了嫁妆这种大事也不告诉我。倒是我那好继子媳妇当笑话儿讲给众人听,我方知晓,这脸丢的,贴了悬赏告示都寻不回来了。”
沈老太太闺名叫做沈梅,和招赘的丈夫生了三子两女,男丁们的名字按照“仁义礼智信”排行,女孩们就顺着梅兰竹菊叫下去,姑太太这辈名字都有个兰字、小姐这辈都带竹字、重孙女皆是菊。大姑太太名叫沈咏兰,跟随丈夫一直在各地外放;二姑太太沈佩兰排行第四,从小备受宠爱,成年后嫁入豪门,是魏国公府四房的继室夫人,有一子一女,女儿进了宫,生下大公主后封为淑妃。
哪怕沈咏兰已不再年轻,诰命品级比母亲还高,在沈老太太面前依旧是她最疼爱的小闺女,她毫不介意女儿的吐槽,关切的问道:“佩兰回来了?吃晚饭了没?如何不叫人先来说一声,好准备你喜欢吃的菜。你不是陪太夫人去城外莫愁湖别院消暑去了嘛,想着此事已然到了尾声,就没去打扰你们,咦——”
又看了看女儿的发髻,不满道:“女人三缕梳头,两截穿衣,如今这世道是怎么了?前些天我在江南贡院门口看见有读书人居然像妇人那样三缕梳头盘髻双鬓戴花,今天又见你一个女人家学男人直梳到后面,好端端的堕马髻,非要插个怪模怪样的象牙簪子,这簪子长的都可以当裁衣服的尺了吧?”
言罢,沈老太太伸手就要去拔象牙簪子。
“别啊!”沈佩兰捂着发髻侧过身子,避开老太太的手,“这是从京城刚时兴的样式,等下个月赏荷时您会看见南京的夫人们大多都是这个打扮,见怪不怪了。”
“这样子真好看么?”沈老太太扫视了女儿好几遍,终于放弃了,摇头道:“看来我真老了,审美都跟不上了。年轻的时候我也爱俏的,什么时兴就怎么打扮,有老人犯嘀咕指指点点,我还烦她们古板。如今倒好,我自己成了老古板”
对于沈老太太的自我否定,沈佩兰的反应从安慰到默听,已经习以为常,她拿起丫鬟布菜用的乌木镶银公筷夹了一筷子清炒藕带吃起来,沈老太太方停止唠叨,“既然没吃晚饭,吩咐下人重新做就是,干嘛吃我剩下的。”
沈佩兰说道:“自己的亲娘,我又不嫌弃,反正就吃几筷子。”果然只挑四样菜吃了一筷子就停了箸。
沈老太太担心道:“怎么了?苦夏的毛病又犯了?”
“我早没那个毛病了,就是夏乏,每日吃了就犯困睡的,腰身渐宽,怪不舒服的。”
“哟,果然粗了一圈。”沈老太太捏了捏女儿的腰间,忙吩咐下人采新鲜荷叶煮水端上来,“以此代替茶水,能消脂减重。”
“吃一斤荷叶也比不上出去溜达一圈。”沈佩兰拉起沈老太太,“乘着天色还早,花园蚊虫少,和您出去走走。”
母女两个亲亲热热的在花园散步,没有让人跟着伺候,只是吩咐丫鬟婆子们把煮好的荷叶水放在荷塘中间的浮香阁里,等她们休息时饮用。
花园走了一圈,沈老太太也把沈韵竹和离的前因后果说清楚了,感叹道:“也不知祖宗得罪了那路邪神,我们沈家三代女人,每一代都有一个女人的姻缘要几经波折。”
其实沈家女人们出现这种魔咒般的怪圈,并不是惹了那路神仙,而是和家族渊源、以及处世哲学决定的。
沈家第一代原是西北人,西北大旱那年和父母四处乞讨流浪,之后走失,吃百家饭长大,和灾民流浪到南京,恰逢一户殷实人家做寿施舍馒头米粥,他第一次吃细粮吃到饱,就跟了人家姓沈,辗转许多人家打短工为生,积攒几年本钱,开始挑着担子走家串户卖油。
年轻的卖油郎没做出独占花魁这种风流事,勤勤恳恳做了十五年,盘了间小杂货铺,娶老婆生子,入了南京的黄册,小富即安过了一辈子。
沈家是在“卖油郎二代”、既沈今竹的曾祖父手里发达起来的。一个杂货铺,养活家人绰绰有余,但离发达还远着呢,曾祖父如何掘得第一桶金?
答案很简单,婚姻。曾祖父娶了个有钱的女人——杭州一个生下家族唯一男丁的通房丫头,当家主母忌惮将来嗣子和生母亲近,干脆将她打发出来嫁人,还给了三百两嫁妆银子,中等富户嫁女儿也差不多是这个数了,希望通房丫头在南京能安生过日子,不要回来找麻烦。
曾祖父以妻子的三百嫁妆银子,开创了他的商业传奇,据说鼎盛时期,十户人家吃的盐,就有一户是沈家的。曾祖父重情义,不二色,和妻子毕生只有一女沈梅,即后来的沈老太太。
沈梅自幼做男孩教养,跟着父亲周南闯北经商,曾祖父舍不得毕生产业改姓他人,早就定下给沈梅招个赘婿,从改善家族基因出发,刚开始相中了一个相貌清秀的落魄秀才,结果入赘三年,秀才开始找到真爱了,是秦淮河的头牌,还大着肚子找上门来叫沈梅姐姐。
沈梅亲手将秀才打出来,成全这一对真爱,曾祖父吸取教训,招下一个赘婿就务实许多,从手下挑了个青年能干的掌柜,姓崔,入赘后当然改姓沈了,这便是沈今竹的祖父。也由此开始了沈家女儿婚姻多波折的怪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