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衣坐在书房里,并不燃灯,对着黑暗一动不动,他曾回北理国居住十年,经受外公悉心教导,学到了超然物外的冥想方法,也就是放空心思,保持头脑的清明,整个人仿似进入禅定之境。他知道很多事情急切不得,因此在耐心地等待。
先来找他的,并不是派出去的暗卫,而是闵安。
闵安挑着一柄灯笼,趴在宅院最外侧的窗棂上看了看,正好大致能摸清书房里的光景。非衣知他眼力尚浅,从袖中摸出火折子,点燃灯烛问:“什么事?”
闵安讷讷道:“来看看你怎么样。”
“我很好。”再不答话。
非衣本不想这样冷脸对着闵安,可他始终忘不了李培南搂住闵安时的神态,他一向不与李培南抢夺任何东西,但事关闵安,他怕控制不住内心的感觉,既不舍,又难以安宁。
闵安执着问道:“你没受伤吧?”
“没有。”
闵安迟疑一下,终究问了出来:“王爷骂你了吗?”
非衣抿唇不语,闵安抓抓头道:“那,你好好休息吧。”他转身时,被非衣唤住:“你身后带着一个包袱,想去哪里?”
闵安赶紧转身过来说道:“我,我想去给毕大人守灵,可是世子爷又不准。我想偷偷跑去算了,不惊动他,可,可又害怕走夜路……”
非衣在心里权衡一下,还是决定亲自留下来等待暗卫的回传,毕竟去毕斯外宅守灵只是小事。他向闵安抛去一枚烟花弹子,告诉闵安,去街尾弹放,离得最近的暗卫见到讯号后,自然会赶回来听差遣,这样既不惊动行馆里的人,也能找到一路随护的保镖。
闵安掂了掂弹子,见外面用金漆包住了,问:“宫廷的东西?”
非衣答道:“外公怕我势薄,送我百名侍从及几箱宝物。”
“外公可真是疼你啊。”
非衣不由得笑了笑,见闵安仍旧磨蹭着不走,了然问道:“还有什么事?”
闵安羞赧道:“墙太高,我翻不过去。”
行馆后宅院一片熄灯瞎火,非衣披着一点模糊的月光走出来,两手交叠放在身前,样子最自然不过。闵安会意,踏在非衣手掌上,被非衣用劲一抛,给抛到了墙外。
闵安站定后敲着墙:“谢谢你了,真是稳当,我回来时,你在里边架个梯子吧。”
“你先去,我等会儿来接你。”
有了非衣的保证,闵安更是放心地走向毕斯外宅。他依照非衣交代的方法,召来一名暗卫作陪,那名暗卫来自遥远的北理国,少言暗行,引得闵安时不时地回头问:“大哥还在吗?”
暗卫只得不时从屋檐下、巷道口、屋脊后露出身子晃一晃,表明他一直在跟着,黑色斗篷如同蝙蝠翅膀掠过低空,还曾惊吓到了一名更夫。
闵安到达毕斯外宅后,发觉灵堂空空,只摆放着一个豁着盖子的黒木棺材,一名老仆从坐在长明灯下打盹。闵安推醒他,得到一个消息:毕斯尸身仍被扣留在县衙里,说是要与找到的证物比对,葬礼在三五日内还举办不成。老仆从跪着求闵安,请他去县衙找回老东家的尸体,好生安葬下去。
闵安也在惦记着老东家的事,当即又赶回了县衙中。停尸房外燃着白纸灯笼,庭院里还摆上了祭桌,供放着白蜡果品。闵安站在石拱门处,看着官服未除的萧知情拈香拜祭毕斯的灵位,心底由衷升起一股感激之意。
萧知情高举黄香过额头,低声道:“毕大人泉下有知,一定要指引我找到凶手。”说罢,她将三炷香插进铜炉里,吩咐道:“摆出来!”
廊道上走来数名衙役,抬出一些大的瓶瓶罐罐。萧知情拿起案板上已经切割好的兔肉,一块块丢进了瓶罐中,再又捞出。闵安不知不觉走出,伸头朝案板上看去,只见一块块兔肉都蒙上了一层油脂,透出甜腻苦辛等不同味道。
萧知情并不惊奇闵安的回转,甚至还对他解释了放兔肉的缘由。“我派衙役搜寻凶犯,找到了一处老屋,地下室里筑着冰棺,旁边搭着毕大人的官服,可见那地方就是凶案现场。旁边角落里还有一些瓶罐,冒着清盐、白蜡、蜂蜜味儿,被衙役们搬了回来。我丢兔肉进去,试试是否有毒。”
猎狗吃过各种味道的兔肉,摇着尾巴离开,可见罐中的汁水是无毒的。而且罐身奇大,足以装下人身,假设有人不小心落入罐子里,也不会被毒死。
闵安站着一阵回想,才记起瓶瓶罐罐的作用,惊叫道:“西疆的蜡尸术!”十三岁时,他在蕲水县学就读,曾经听朱沐嗣说过一些诡闻,其中就包括蜡尸术里要用到的物什。
萧知情点头:“我提来屋主审查,屋主交代租客是名外地人,很少露面,长得脸瘦手大,不是楚州本地人的样貌。我唤画师描出租客的小像,给你请来的那名郎中瞧了瞧。郎中认出那人就是西疆苗蜡族的舵把子。”
“舵把子人呢?”
“早走了,除了那件官袍,没留下一点线索。”
“肯定又是彭大人放出去的。”
“所以说,线索的源头还在彭大人身上,监查彭大人就能抓到背后的打手及军师。”
闵安不约而同点头。萧知情顿了顿,突然道:“你不应该来这里,王爷晚上找过行馆里的侍卫问话,过后就很生气,还留在了花厅里布置事情。快些走吧。”
闵安讨要毕斯的尸身,萧知情以证物为名继续扣押,闵安只好离开了院子。刚想绕过二院时,两名带刀侍卫侧门后跃出来,提掌向闵安脑后切去。留在暗处的暗卫欺身赶过来,撒开斗篷一牵一引,拉住了侍卫的攻势。此时又有一道身影掠过,快如闪电,一掌就掐住了暗卫的咽喉。
暗淡月色下,李景卓转过一张堪比寒冰的脸,看着暗卫冷冷说道:“本王知道你是非衣的侍从,所以才手下留情。”他再不多话,直接提掌劈晕了暗卫,丢到库房里,随后又唤侍卫架起闵安,将他拖到大门东侧的土地庙里。
州县衙门设置大小土地庙是惯例。古代官律有云,官员若是贪赃满了百两,就要经受“剥皮实草”之刑。即是把人皮剥下,淋上油蜡,蒙在稻草躯干上,制成一个“皮囊袋”。这种酷刑并未得到推行,传出来只是恐吓贪官污吏们,不过处置私刑的土地庙却一直保留了下来,成为衙门里必不可少的血腥场地。
两名侍卫重重一掼,将闵安掼倒在稻草上,走出去把守住了门户。闵安托起受伤的左臂,恭敬跪在地上,不叫也不求饶,用较为明智的应对平息了李景卓的一腔怒火。
李景卓走进来,坐在唯一的木椅中,指着木架上悬挂的已经风干的皮囊袋,说道:“据闻你久在衙门里打混,该知道这地方是干什么的。”
闵安点点头。李景卓又说:“杀了你很容易,我要你活着。但你若是走错了一步,死的便是你师父。”
闵安抬头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和师父无关!”
李景卓一掌劈向闵安左肩,痛得闵安滚倒在地,并冷冷说:“在我面前,哪有你讨价还价的余地。”闵安仍然不敢喊叫,把嘴唇咬得紧紧的,用右手摸索过去时,发觉继左臂之后,肩膀又肿起了一块。
李景卓将闵安提起来跪放在地上,说道:“你师父二十年前是太医首座,留了案宗在刑部,时效未过,我仍有追问的资格。听得懂么?”
闵安额头冒出一片冷汗,他不做声气地点了点头。
“我花费心血培养出世子,怎能让他断送在你手上。你可能不知,他养过很多条狗,每次出猎就驱赶一只进火坑,换来猎物奔逃,那只掉进火坑的狗就被他忘了。”
李景卓将手覆盖在闵安布帽上,轻轻压着,没有进一步的动作。闵安直挺挺跪着,控制住身子,不让自己颤抖,也不答话。
李景卓沉声道:“你回到行馆,要一切如常,不能让世子看出异样。”闵安不动,李景卓就压了压手掌,闵安只好默默点头。
李景卓最后说道:“知情也是我一手培养的孩子,未来世子妃人选,出身、气度、才智完胜于你,可认同这个道理?”
闵安诚心答道:“认同。”
“助她取得世子欢心,我会让你的师父重回太医院,将你义姐接进宫中供养,听明白了么?”
闵安万万没有想到楚南王最终会许下利诱来而不是杀了他,忍不住抬头去看楚南王的脸。李景卓神色冷淡,仿似知道他的想法,淡淡道:“杀你脏了我的手,反抗我的人,往往只会生不如死,我且看你怎样走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