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后殿,陆景渊坐在御炕上,对面是同样震惊的皇帝。
“广平侯府乃开国元勋,多年来根深叶茂,扩张势力时有过关联的官员不知凡几,真要彻查只会动摇国本。朕本想着命暗卫秘查,只纠出一部分贪腐、尸位素餐之辈予以惩处,同时敲打另一批官员,以正朝中风气。”
陆景渊自是知道这计划的,对此他也赞同。黎民百姓最盼望的不过是安居乐业,且北方草原亦有游牧民族虎视眈眈,内斗实则是于国于家无益。
“釜底抽薪之计甚为英明,可就怕如先前舅舅提议不拘泥于科举、举贤任能般,他人眼见利益受损,深知这样下去会被慢慢耗死,会狗急跳墙。”
“不是会,是已经。”
“可……”
皇帝深深地看了外甥一眼,叹息过后,还是将身后的秘奏拿了出来。
陆景渊接过来,一目十行地扫完,脸上露出不可置信,而后他罕见地认真阅读起来。奏疏乃是陆达亲手所写,他的字自有西北朔风中历练出来的粗犷爽朗、以及当朝名将的锋芒毕露,旁人只能模仿其形,却不能模仿其韵。
奏疏大部分内容,陆达在阐述靖王的不臣之心,言辞陈恳地要为君解忧。只不过在最后,他略提一笔,言明自己这些年西北督军极为辛苦,若马革裹尸,愿皇上恩泽他的嫡长子,对他乖张的脾气多多包容。
陆景渊撇嘴,他不是不识好歹之人,生养之恩前世已报,这辈子形同陌路,可如此恩情他也不好再辱骂出口。
“你毕竟是他唯一的儿子,亲生骨肉。在你年幼羽翼未丰之时,以他的权柄,想弄死你并不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想必他内心也有犹豫,只是受身边人影响,才越发变本加厉。”
皇帝这般劝道,他不想让姐姐唯一的儿子留下心结。还有一点就是,这番话传到陆达耳中,他亦会记他一份情,不论此次剿灭太上皇残余势力,还是日后西北军权变更,都会省力许多。这后一点便是帝王心术。
忍住心中复杂,陆景渊平静道:“此间事了,天下应该会安定,正好外甥也歇息几年,在此向舅舅告假。”
“怎么突然想起歇息,莫非胡家女要启程回江南?”
“舅舅既然已经知道,便准了外甥这假?”
“这是要累死朕,大丈夫何患无妻?”察觉到他面色不善,皇帝忙改口,丝毫没有真龙天子一言九鼎的威严,“要不,朕下旨赐婚?”
陆景渊也没客气:“必须得赐婚,外甥可是在金銮殿上亲口喊过胡老爷岳父。只是阿瑶受了这些苦,外甥看着实在是心疼,不欲勉强于他。若说疲累,太子已然长大,是时候帮舅舅处理点政务。”
这外甥真成人精了,执掌暗卫如此大一股势力,且又如此受宠,岂能不受皇子嫉妒。在这个当口急流勇退,又推太子上去,对方只会念他得好。
于他有百益而无一害,可于自己这做皇帝的而言,史书上那般老年皇帝与壮年太子的前车之鉴在前,还是这位不沾皇权的两姓外甥让他用着放心。更何况,他还如此的干练,无论做什么事都让人放心。
皇帝是一点都不想放人,而胡九龄恨不得快点离开这是非之地。无奈陪都有战事,运河北段全线封闭,陆路不安定,他们也只能被困在京城。
陆达感情上虽然渣,可论打仗却是个彻头彻尾的高高手。
论舆论战,早在挑起战事的当口,他便把靖王推到最前排。这也不算冤枉了靖王,作为太上皇诸子中最有才学的那位,当年风头压过太子的贤德皇子,他当然是太上皇的左膀右臂。陪都复辟大业,处处可见他的影子。这会随便扯几件事一说,造反之事铁板钉钉。
论真刀实枪,以军功起家的广平侯府怕过谁?有他督战,加之近几年陪都那方被今上卸胳膊卸腿,实力早就大不如前,很快就被打得落花流水。先前太上皇还发檄文,痛斥今上不孝子,辱骂他对手足兄弟赶尽杀绝。可眼见着兵临城下,他恢复了十年前草原骑兵攻破阳关直取京城时的怂劲。
只要保住性命,能安享荣华富贵,牺牲再多也是可以的。当年为了避难,紧急情况下他将皇位传予最不看好的太子。如今老了几岁他更是胆小,为了平息太后一系的怒火,直接将靖王连带宠爱多年的珍贵太妃一并打包送出去。
不出一月,战事终结。广平候陆达亲率部众踏过陪都城墙外的宽沟深壕,眼看着形势一片大好,突然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流矢击穿太阳穴,自马上跌下,当场身亡。
今上终归是疼外甥的,明知多年来广平候怀有不臣之心,手中亦握有证据,可依旧给了他死后哀荣,亲赐谥号“忠勇”。
人死了,所有的怨恨也随着生命的消逝烟消云散,只余过往的美好记忆。于宁安大长公主和陆景渊而言,陆达此人在他们的生命中没造成什么美好的记忆,可他最后的所作所为,以及识时务的自杀,却为母子省去了不少麻烦。
功过相抵,更何况小侯爷如今用得着他。
战事平息后运河恢复畅通,阿瑶不日也要随胡九龄返回青城。这次入京实在是险象环生,也让她认清了自己的不足之处。景哥哥以为她怨恨他,实际上她知道那些事不怪他,反过来她怪自己无能,若非她太冲动,也不会有后来一连串的事发生。
左右她还小,且先回青城,追随墨大儒多学几年。待日后再踏入京城,她也会有底气。
亲父死了,无论先前父子关系如何,陆景渊肯定要服丧。在入府吊唁时,她将这番话开诚布公地说予他听,而他亦是接受了,这让她松一口气。
这边她放松了,那边云淡风轻的陆景渊心里却完全是另一种想法,他绝对不要跟阿瑶分开。
现成的理由摆在那,他得守孝!而且他是嫡长子,得正儿八经的守孝三年。那丫头不是说想多学几年?没事,他陪她学!
出殡当日今上换上便服过来,被儿子说得烦不胜烦的宁安大长公主亲自出面,哭得眼眶通红,求弟弟给儿子留点脸面,让他做个孝顺的孩子,不要因守孝之事被天下人指摘。
臭小子太损了!若说皇上最怕什么,一是含辛茹苦把他养大的生母太后的眼泪,二是为他牺牲了整个人生的嫡亲姐姐的眼泪,没有第三!
“罢,广平候老家不在青城,往那边去的时候小心点。”
留下这句话,今上负气离去。
三个月时间如弹指一挥间,阿瑶回到青城,师从墨大儒,努力地吸收着各种墨水,同时也有条不紊地打理家业,闲暇时间她还会帮阿爹参详下官场之事。
靖王谋逆案牵连了一批江南官员,本州之内亦有不少官员落马。胡九龄初入官场,便赶上人手紧缺的时候,往常抢破头的实权,这会剩下的麻雀三两只根本顾不过来。好在他多年经商常与官府打交道,又有本州一把手的潘成栋从旁指点,同时暗中还有墨大儒那些成器的学生襄助,最初忙乱后很快便步入正轨。他当官有个最大的好处,不贪——天底下没几个人钱比他多。布政本就是个肥差,贪腐亦是无法杜绝,可他不会威胁到他人利益,其他官宦也就很快接受了这位“野路子”的同僚。
胡九龄忙于做官,胡家的事便落在阿瑶身上。底下管事很给力,也很尽心,但她还是刻意让自己忙一些。一旦闲下来,脑海中便会闪现出玄衣少年的身影。分开三个月,虽然时常有书信传来,可她还是觉得怅然若失。
天气逐渐变凉,赶在过年前苏小乔定亲。两人合伙开的铺子因供应西北军需而生意红火,苏小乔如今也是青城内炽手可热的姑娘。城中好几位富商都把话递到宋氏那,知道阿瑶高攀不起,想问问她好友之事。不仅富商,甚至连州城官员也旁敲侧击地问道胡九龄,想为家中嫡此子求娶这位财神爷。
可苏小乔的选择却让人大跌眼镜,那么多求娶她的青年才俊愣是一个都没看上,最终她选了百草堂那位抓药的伙计阿木。
旁人十分不解,对着阿瑶她却没有丝毫隐瞒:“那些人娶得不是我,而是我手里的银子,甚至还看到了我背后站着个你。阿瑶,我想法比较怪,感觉自己既然不缺银子,何苦去遭那个罪。阿木虽然没什么大本事,可他家中阿爹只有阿娘一人,他本人也极为善良,当年家中穷困时还曾偷偷周济过我药材,他会对我好的。”
苏小乔成熟的想法让阿瑶彻底认同,“你且放心出嫁,日后若阿木对你不好,自有我为你做主。”
望着苏小乔掩不住喜色的面庞,临走时步子都轻快了许多,阿瑶不禁有些吃味。景哥哥也对她很好……
“嫁给一个对自己好的人?”她喃喃自语道。
“是在说我么?”
窗外传来清朗的声音,隔着窗户,玄衣少年立在窗前,眼神中的缱绻如一位征战数年后归家望向发妻的丈夫。
“景哥哥……”
“恩,阿瑶,我来陪你了。”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拖了这么久终于写完了,估计追文的妹子也是长舒一口气。这篇文写作中间,经历了家庭巨大变故,后面一直状态不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