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明钰只好挪了一个位置给她让座。
这个时辰摊子上的人少了许多,纪老翁很快便端了几碗热腾腾的面蚕上来。
萧逐月一碗,郑娥一碗,萧明钰也有一碗。
见着热腾腾的面蚕,萧逐月总算止住了眼泪,小小声的和郑娥道:“我娘总不让我吃外头的东西,说是不干净……”
张长卿简直觉得见着了同胞妹妹,连连点头:“我娘也是!她就不许我吃东西。”他满怀怜爱的安慰起萧逐月,“小月亮你多吃点儿,外头的东西才好吃呢……”
萧逐月虽说比郑娥还大一岁,可大约平日里多是由仆从伺候,勺子用得也不大利落,娇滴滴的,时不时便要抹眼泪。她抓着勺子好半天才吃了几口,等吃完了半碗面蚕,齐王府里也来了人。
萧明钰年纪最大,只好上前与已记得满头大汗的齐王府管事略说了几句,把萧逐月还有夏芜娘叫了过去,这才领着一群儿弟弟妹妹上马车回宫去。
郑娥还不高兴,哼哼了好几声:“我还没看歌舞和百戏呢。”
“再不回去,父皇母后必是要急了。”萧明钰安慰了几句,又叫侍卫去街头买些小玩意和小吃食来,好容易才把郑娥安抚下来了。
等回了宫,众人一起先去立政殿见了皇帝和皇后。
皇帝伸手在每个孩子的额头上扣了扣:“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不知家里父母惦记着,要早些回来?倘你们再不回来,朕说不得就要派人把你们一个个抓来,恨恨的打一顿长记性。”
皇帝这话说得就跟玩笑似的,可到了人耳里就有些冷飕飕的。
郑娥连忙把手上的抓着的一个小糖人递过去:“萧叔叔,这个给你。”
皇帝想着给她长个记性,竭力板着脸不理人,忍得着实辛苦。
边上的皇后瞧着皇帝这少见的“严父“模样,颇是忍俊不禁,只得开口解围道:“好在那人贩子是叫抓住了,齐王府的小娘子也救出来了。你们不知道,听说晚上阿娥出了事,皇帝担心的差点儿自己就要出宫去了。“说着便温温教育底下几个孩子道,”外头好玩好吃的确实是多,可你们出门在外,必要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前头——无论如何,做父母的总是在家里头替你们担着心呢。”
郑娥这才觉得自己之前独自去追人贩子很不对,连忙上前扯了扯皇帝玄色织金绣云纹的袖角,可怜巴巴的认错:“我知道错了,萧叔叔,以后我再也不这样了。”
皇帝这才略缓了缓颜色。
张长卿和几个皇子皇女也都跟着上前去撒了几句娇,哄得皇帝开颜。
许皇后瞧了几眼外头天色,便伸手抚了抚张长卿和六皇子的肩头,柔声道:“长卿也该回仙居宫了,太后为着等你,现今都还没歇下呢,”又与六皇子道,“你母妃不知多担心你,一晚上遣人问了好几次,就怕你出事。”
张长卿和六皇子忙点头应了,礼了礼,便和宫人一同出去了。
许皇后瞧了瞧皇帝的脸色,知道他大约有话要问萧明钰,便先起身带着郑娥、二公主还有五皇子一同去偏殿更衣洗漱了。
等许皇后出去了,皇帝方才用指尖掐了掐自己的眉心,招招手,叫了萧明钰到跟前来问道:“听说先前是个少年先发现抓着阿娥的人贩子的?”
“是。”萧明钰点点头,想了想又恭敬的加了一句道,“瞧他模样和口音,大约有些胡人血统。他不肯说出名姓,儿臣便派了人去跟着看看,只是那侍卫至今还没回来。”
皇帝听到萧明钰说“大约是有些胡人血统”的时候蹙了蹙眉,没再问下去,反倒是摆摆手:“好了,你也早些去休息吧。”
萧明钰见皇帝似在思忖着什么,便也屏息敛容的退了下去。离开殿门前,他只看见皇帝从案边拿起一份书信,修长而白皙的指尖在薄薄的信纸上反复摩挲着,似是心绪复杂。
不一会儿,皇帝身边的内侍黄顺便快步从里头出来,细声传旨道:“陛下有旨,摆驾蓬莱殿。”
凉夜月光如洗,照了一地,犹如水银一般清透寒凉,一寸寸的浸凉。纵是金殿玉楼、雕栏玉砌,人间富贵之极,至尊所在,这样的凉夜里也依旧是静谧冰冷的。
黄顺的声音就在这样冰冷的空气里犹如水波一般,遥遥的荡漾开了,一直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第26章
皇帝到蓬莱殿的时候, 谢贵妃正靠坐在榻上,温声细语的询问六皇子今夜里的事情, 听人通报, 连忙从榻上起身来,只来得及叫人拿条半旧的石青色绣白玉兰花地缎面斗篷给自己披上,忙不迭的便上前去迎皇帝。
皇帝方才走到殿门口, 面庞半掩在夜色里,只是伸手扶了谢贵妃一把, 淡淡道:“里面说话吧。”
皇帝的语声不急不缓,不曾露出半点的情绪, 可谢贵妃却忽而觉得心头一跳,隐隐有些说不明道不白的不安。她抿了抿唇,仰起头去看皇帝, 笑着应了一句:“陛下来得正好,妾正在教训六郎呢, 您这个做父皇的也得给他说几句……”
谢贵妃石青色斗篷里面只穿了一条月白色绣宝相花的高腰襦裙和银白色织锦缀珠诃子。乌鸦鸦的长发松松的挽着个纂儿, 上面只插了一支鎏金掐丝点翠镶珠簪子, 簪上的珍珠莲子一般大, 莹莹生辉。
谢贵妃本就是天生绝色,此时站在灯下, 乌发如鸦雏, 面如粉腻,盈盈然的抬目看着皇帝,眼波流转, 真能叫人铁石的心肠都化成水。
皇帝却只是眸光一暗,随即便移开目光,缓缓的松开握着她的那只手,转头吩咐边上宫人:“带六皇子去歇息吧,朕和贵妃有话要说。”
皇帝这般模样,便是庄嬷嬷都不由得胆战心惊,她暗暗看了眼谢贵妃,很快便弯下腰把已有几分困倦的六皇子给抱了下去。边上的宫人亦是十分识趣,犹如潮水一般的退了下去,轻轻为殿中人合上朱红的门扉。
谢贵妃恰如其分的带了几分诧异之色,捋了捋鬓发,掩唇道:“陛下这是怎么了?”她面上讶异十足,可心中却已开始有条不紊的思忖起来:难不成,之前借着谋害郑娥而嫁祸王昭仪、离间帝后的事情被查出来了?还是北狄那边做事不周密,叫皇帝发现了什么……
皇帝深深的看了谢贵妃一眼,从袖子里取出那封自己已看过数遍的信,丢到谢贵妃面前,冷冷的道:“你看看。”
谢贵妃面上带着讶色,垂头拾起信纸,一目十行的看了过去,面色已微微变了:该死的北狄人,不仅答应她的事情还没办,竟敢留信揭露她!‘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此言确是不假。
好在,她一贯小心谨慎,便是此回有意灭口也不曾留下什么证据。北狄人的这封信,说到底也不过是空口白牙,并无实证……
谢贵妃心中计较一定,还未看完书信便已软软的跪倒在殿中那张猩猩绒的长毯上,一双明眸已然含了珠泪,字字分明:“难不成,陛下竟是疑我?”
她语声里竟有几分哽咽,还未说完话便已抬手按住了心口,指尖泛白,面色带青,仿佛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皇帝心知谢贵妃这是犯了旧疾——她一贯体弱,生了六皇子后便更是缠绵病榻,每每大喜大悲之下都会觉得心口绞痛,呼吸困难。往日里皇帝见着她这模样便觉得颇有西施蹙眉的美态,纵是有什么不好的,也早已叫那不忍给掩了过去。
然而这一回,皇帝却不打算再怜香惜玉,他垂目看了眼跪在脚下的谢贵妃,只是冷冷的道:“朕是来问你话的。”
谢贵妃咬着唇垂下头,露出的那一段脖颈柔软纤长,她的语声越发楚楚:“陛下容禀,那狄人乃是荣成公主之子,名叫阿史那思归。真算起来,他也要叫我一声表姐,所以我从和妃处知道消息后便也曾想着要与他见一面。只是,我如今到底已是陛下妃妾,又已经有了六郎和三娘,如何敢私通外人,一直犹豫至今……”
她说到这里,语声微涩,眸中的珠泪随之滑落,香腮凝泪,哽咽着道:“没想到,妾视他为亲人,他却只当妾为仇人,就连临去前都要留下这份书信,离间妾与陛下。陛下,他到底是姓阿史那,居心叵测。他的书信,陛下如何能信?”
皇帝凝望着她面上的泪痕,眸光深深,却并不言语。
谢贵妃只是一径的仰头去与他对视,目光中是满满的深情和悲痛,她忽而向前膝行了几步,抓着皇帝玄色的袍裾,情急之下她柔嫩的指尖甚至被上面金丝浮纹给磨得微红,语声甚是恳切。
“陛下,妾与陛下相识于年少,至今已有二十余年。陛下,自妾十四岁嫁与陛下,一心一意,还有了六郎和三娘。难道陛下您宁愿相信一个狄人的话都不肯相信妾吗?”
皇帝伸出手,把自己的袍角一寸一寸的从谢贵妃的手里扯出来,面容冷的如同今夜沉沉的颜色,终于开口道:“朕何尝不想信你?可你告诉朕,那狄人是如何得到四皇子等人的画像,如何知晓四皇子他们今晚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