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殷当然不会隐瞒,简略将经过叙述完毕,又如实回答永初帝的几处疑问。随即永初帝便命她起身,面上不知何时浮起了笑意,“朕竟不知你还有这等胆气,看来玄素说你不输给隋铁衣,倒也非虚言。陶靖教女有方!”说话间,目光只往阿殷和陶秉兰脸上瞟。
他虽然早就知道这对龙凤胎,今日却还是头一回同时见着两人,但见陶秉兰丰神俊朗,阿殷眉目如画,果然有当初那人的模样。不免又看向冯远道,思及诚太子在东宫时的情形,见陶家众人与冯远道皆与定王投契,依稀与当年诚太子与冯家的情形相似,心中多少宽慰了些许。
旁边韩相也是面带笑意,瞧了定王一眼,便向永初帝行礼道:“当日突摩之事,陶司马便叫人刮目相看。这回深入虎穴,胆气确实可嘉,臣以为,此次大觉寺之事,陶司马当居首功,机敏果断,可为人臣之表率。皇上应重重封赏。”
“当然要赏!”永初帝笑容未减,“冯远道和高元骁皆赐以金银,陶靖向来行事勇毅果断,堪当大任,依旧复左骁卫将军之职。至于陶殷,功劳固然高,只是如今已封四品,再加封却没有合适的官职。十月之期在即,便命礼部着意筹备,以正妃之礼来办!”
定王听他提及婚事,还以为永初帝是要以此功劳赐阿殷正妃之位,听到只是正妃之礼,心中微诧。
然而这已然是永初帝格外恩赐,定王晓得皇上的性情,未在此时力辩,只同阿殷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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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初帝的旨意传下去,礼部立即奉旨提了规制,重拟聘礼礼单,隔日便将增补的聘礼风风光光的抬到了陶家门前。陶靖不过半年时间便恢复三品将军之职,阿殷又得礼部张扬的操办,自然羡煞旁人。
阿殷瞧着那摆满院子的聘礼,却还是不解。
院里没有旁人,阿殷站在陶靖身边,嘀咕:“既然都准了正妃之礼,怎么皇上还是不松口?还以为他会给个正妃的位子呢。”
“正妃之礼是给外人看的,皇上面上也有光,他自然乐意。只是——”陶靖目光稍黯,抚在阿殷肩上,“你娘亲虽认了季先生,皇上心里怕未必没有怀疑。皇家的正妃何等尊贵荣耀,家世出身皆不能马虎,皇上若为此顾忌,也是情理之中。”
他这语气当中,竟自藏了歉然的意思。
阿殷忙道:“顾忌就顾忌吧,没什么要紧的。”
陶靖忽然叹了口气,目光扫过满院聘礼,仿佛怀念,“若她还在,就能亲自送你出阁。”
阿殷闻言,面色也是微微黯然。
父女二人正自感叹,忽听外头门房禀报,只当是礼部的仪礼还未完,忙迎过去。
才走两步,却见定王一身墨色长衫,负手而来。
他身后没带半个随从,进院后目光只往满院聘礼上扫过,旋即朝陶靖欠身,“陶将军,能否借一步说话?”
“殿下请。”陶靖侧身让开,由阿殷陪定王入厅叙话,他正好闲着,便叫人将聘礼归置入厢房。
而在客厅之内,阿殷斟了茶递给定王,脸上并没有平常的朗然笑意。
定王躬身凑近,像是在细辨她的情绪,“还在生气?”
“殿下果真罚了常司马?”阿殷清晰记得那日出宫时常荀一瘸一拐的姿态,心中又觉得不忿起来,解释道:“皇上也说了我入大悲寺是勇敢之举,殿下还是觉得我行事不妥?”
“父皇赏你,是拿你当臣子看。臣子为君上卖命,自然要重赏。”
“阿殷,你是我的妻子,与臣子截然不同。”
定王肃容,颇为认真的态度。
“哪有什么不同。”阿殷嘀咕,不敢苟同。
她倔强起来的时候,这股劲头着实令人意外,两天了都还在赌气,讲道理也听不进去。定王不再强辩,藏在背后的手伸出,将一团白色毛茸茸的东西递到阿殷跟前。
兔子?阿殷眸中立时现出光亮,下意识的伸手接过来,抱在臂弯,“哪来的?”
“捡的。”
平白无故的上哪儿捡兔子去!阿殷才不信这鬼话。然而白兔在怀,眼底的笑意却难以掩藏。
定王勾唇,扶住她的肩膀,“还有事赶着入宫,先走了。”
“那这兔子?”
“暂时放你这里。”
——等成婚的时候,连人带兔子都去王府。
*
成婚之前,阿殷遵照礼部的嘱咐,并未再去定王府,只留在家中备嫁。定王自然也守着规矩,未再来打搅。好在朝堂上事情多,从大悲寺和剑门的事查起,永初帝又将樊胜去年在西洲挖出的隐情翻出来,代王府被查封,代王被带入天牢严审。
代王的罪状被逐条查实,先前景兴帝的那点荫蔽便再难护住他。
随即,永初帝开始清洗涉事的官员,或贬谪或撤职,处置发落之间没有半点犹豫。
阿殷每日从陶靖那里听着朝堂上的消息,都能察觉出永初帝隐忍了许久的怒气。
到得十月底,天气渐寒,京城下今冬的头一场雪。
连着两日阴云裹絮,雪片断续纷飞,到得二十九那日放晴时,地上的积雪足有两寸之厚。整个京城都银装素裹,冬日的阳光破开云层映照在积雪之上,晶莹生辉,檐头的雪开始消融,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令人恍然生出春日冰融雪消的错觉。
陶家虽小,却是张灯结彩,喜庆的灯笼一路从静安巷口悬入院中,红绸映着积地白雪,日光下夺目秀丽。
阿殷穿了礼部精心筹备的凤冠嫁衣,因为身材修长秀美,便格外华贵端然。
金线绣出的凤鸟盘飞,银线钩织的细碎花纹自裙角铺散而上,由密至疏,如同将漫天星辰摘下来洒在裙角。凤冠之上恰到好处的点缀宝石,悬着一串串上等的圆润珍珠,晕然生光。珍珠之下,杏眼蕴藏光彩,如画的眉目稍加修饰,衬以白腻的脸颊和涂了胭脂的红唇,便是倾城之色。
季夫人携着阿殷的手端详,目中竟自觉出酸热。
阿殷眸光微动,竟自绽出个笑容,握住了季夫人的手,“今日是喜事,外祖母该高兴才是。”
“高兴,高兴。平常瞧着就漂亮,打扮起来很更,比你娘亲那时候还美,阿殷长大了,满京城里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美人。”季夫人今日以外祖母的身份来做本属于冯卿的事情,将阿殷浑身上下每一处都打点妥当,而后招来如意和奶娘陈氏,又是一番嘱咐。
直到外头锣鼓渐行渐近,季夫人才意有不舍的将盖头遮了阿殷。
盖头遮下来的那一瞬,眼前一切都变得模糊了,熟悉的屋中陈设皆隔绝于外,阿殷双眸微敛,终于不再克制强忍许久的泪花。眼前渐渐朦胧,她握着季夫人的手,缓步出门,而后在如意的搀扶下,跪别陶靖。
廊下的积雪早已清理干净,积蓄已久的眼泪迅速滴落,渗入蒲团。
阿殷双手在宽大的衣袖中握住,声音极力如平常那般平和——
她是真的害怕,怕一个不慎便忍不住哽咽,怕她的情绪影响陶靖,叫他想起早逝的冯卿,更添悲伤。更怕自己也忍不住怀念从未见过面的娘亲,忍不住想起前世的支离破碎……已经很好了,此刻父亲还活着,兄长还安好,各自还有大好的前程可以追逐,这一刻,已经很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