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到得大悲寺中,永初帝带着众人进香毕,便听众僧诵经,高僧开坛*。
寺外禁军层层守卫,里头众皇亲官员坐在蒲团上,认真听法。
寺中虽然古木阴翳,这容纳两三百人的空地上却无物遮挡。所幸如今天气渐凉,哪怕有太阳当空,却也不至于将人晒晕,阿殷与跟着与常荀并列坐于蒲团,听罢庄重诵经之后,心神也稍稍沉静。
上头高僧开坛*,才讲至一半,便隐约传来女子啜泣之声,不过片刻,那哭声渐渐大起来,众人循声望过去,便见代王妃坐在女眷之中,正放声大哭。
这动静叫众人都诧异,台上高僧暂时停了说法,永初帝眉头微皱,皇后因坐在女眷之首,便回身问道:“代王妃这是怎么了?”
代王妃犹自大哭,却也记得请罪,起身跪在蒲团上,又哭了半天,才渐渐能够说话,“妾身一时失态,请皇后娘娘恕罪。大师之言精妙,妾身感念先帝大德,思及往事,实在……”她哽咽之间,竟自有些说不下去,只拿帕子擦泪。
皇后瞧了永初帝一眼,旋即微笑了笑,“先帝德高,确实叫人怀念。你是想到了什么?”
“臣妾从前也曾蒙先帝指点教诲,而今聆听佛音,才发现这几年如迷途失路,竟有许多错处,实在感愧。”她在蒲团上跪得笔直,朝永初帝和皇后重重行礼,旋即道:“大悲寺附近便是慈悲庵,妾身愿入其中修行,直至消弭业障,恳请皇上、皇后娘娘恩准。”
佛寺里安然静谧,方才高僧*,在座之人皆凝神细听,此时代王妃的话清晰落入耳中,叫众人皆惊。
代王听她言词,最先变色,旁边寿安公主也是面色微变,低声道:“王妃!”
代王妃却恍若未闻,只跪立在蒲团上,犹自抽泣。
皇后娘娘也露出诧异之色,看向永初帝,便听永初帝道:“朕听皇后说,代王妃一向贤德仁爱,怎的却有业障?你若有此心,在家中供奉礼佛即可,何必要去慈悲寺修行?”
代王妃再度叩首,道:“妾身之罪孽,唯有入慈悲寺朝夕诵经,才能消弭。当日妾身的父兄窝藏逆犯,做下种种错事,已难挽回。妾身苟活于世,本就惴惴不安,常觉悔愧,今日得高僧教诲,才知往日种种,全是妾身的过错,父兄为了妾身和王爷而背负罪孽,实在叫妾身愧疚不安。”
这句话更是叫人哗然。
怀恩侯府姜家的倾塌,京城上下无人不知,其中窝藏逆犯等种种罪行,更是叫人咋舌。如今听代王妃的意思,姜家窝藏逆犯之事,竟是为代王和代王妃背负罪孽。那边是说,这些事都是出自代王授意?
底下众人难免相顾讶然,甚至有人窃窃私语。
代王面色陡变,虽维持往常的仁慈之态,却难掩厉色,“玉姮!”
代王妃轻飘飘瞧了他一眼,眼底冷意转瞬即逝,更不顾寿安公主的低声劝解,只朗声道:“妾身这些年曾做下许多错事,从前不曾察觉,今日感念先帝大德,聆听高僧教诲,才知罪孽有多深重。殿下——”她看向代王,徐徐道:“先帝也曾教殿下仁慈贤德,当日殿下指使妾身父兄做下那些错事,与妾身同样背负罪孽,有负先帝教导。不如便也在这大悲寺中修行,消弭罪孽?殿下,迷途知返,尚可原谅,否则将来殿下以何面目去见先帝?”
“满口胡言!”代王在顾不得什么仁慈风范,怒声斥责之间,险些站起身。
永初帝轻咳了声,目光往代王身上一落,如重刀砍过,霎时将代王稍显凌厉的气势压了下去。
“姜家所作的事,是受代王指使?”永初帝眉目中立时显出威仪,起身将在座众人环视一圈,沉声道:“你所说的,句句属实?”
“妾身不敢欺瞒。”代王妃神色中全是悲伤,仿佛真的痛悔,“当日家兄在西洲所做所为,横敛资财也是为了妾身和殿下,妾身娘家当年蒙先帝器重,向来感激圣意,对殿下也十分尽心。”她叹了口气,“皇上若惩治妾身,妾身不敢违抗,如今只求能修行消孽,痛改前非。”
代王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当即跪地道:“皇上,臣蒙先帝教导,一向仁慈行事,绝未授意过姜家!”
寺中风停声静,陡然生出的折转令在场众人都震惊讶然。
永初帝沉默不语,面色亦冷凝沉重。
那边代王妃意犹未尽,对着佛像叩首,声音沉缓悲哀,更说出代王从前做过的许多错事来。而代王慑于永初帝的冷厉目光,虽则浑身冷汗直冒,却是连半个辩白的字都没敢说出来——代王妃是他最亲近的人,姜家曾是他最倚重的势力,代王妃既然背叛,所有的证据几乎都能立时摆上台面。
夫妻一体,罪孽同担,代王怎么都没想到这个女人居然会如此自寻死路。
背后冷汗涔涔,被掌心握着的蒲团渐渐被打湿。
好半晌,永初帝才徐徐开口,“今日来大悲寺,原是为礼佛,感念先帝之德。”他将目光扫向众人,细辨众臣神色,旋即道:“代王妃既然自请修行,便准她说请。代王辜负先帝教导,行事有失,既然怀恩侯府之事已定案,朕体念先帝之德,宽大为怀,不再深究。着降代王为郡王,每日来大悲寺进香悔过。”
众臣都屏息不敢擅言,代王原以为永初帝会当场发作,借着这由头彻查,听了这话,背后冷汗稍收,更不敢当即辩解,只俯首道:“臣领旨,叩谢皇恩。”
永初帝便也不再追究,依旧请高僧*,至晌午过后才摆驾回宫。
代王妃已当场卸了钗簪,一眼都不曾再看代王和寿安公主,只由贴身两名嬷嬷陪着,进了慈悲庵安置。
那嬷嬷是自幼看着代王妃长大的,方才也是满身湿汗,直至进了禅房,才跪地哀声道:“王妃这是何苦!”
“情势迫人,不得不如此。”代王妃坐在青竹椅上,眉目现出倦色,“父亲死了,兄弟子侄也都死了,连临阳也都丧身郊野,我不想再看到母亲也落这个下场。”
嬷嬷一怔,“是有人在逼迫王妃?”
“没有逼迫……”代王妃摇头。
确实不算逼迫,是她自愿接受的交易罢了。今日之事算是她应永初帝的安排当中陈情,立了大功,虽就此青灯古佛,荣华尽失,却能换来母亲和姐妹在流放之地的安然无恙,能够活着等到大赦,家人团聚。
嬷嬷看着她的神色,也是凄然,叹道:“王妃自嫁给殿下,便对他一片痴心,老奴实在……”
“痴心算得什么?”代王妃倚在靠背,满面倦色,“从前我以为他对我有情,才劝说父兄冒那样大的风险,成全他的野心,也成全我的富贵。如今才知道……呵,父兄死了,姜家倾塌,我便成了弃子。我对他痴心,他虽也浓情蜜意,却何曾真正对我有意?莫说如今情势大变,他已岌岌可危,就算是他得偿夙愿,届时也会为借别家势力另娶,我又算得什么?倒不如成全自己,至少能保母亲和姐妹无恙。”
从雍容华贵、端庄尊荣的太子妃到代王妃,她在姜家的滔天权势下成长,从来都意气风发,尊贵威仪。哪怕是姜家男丁被斩,女眷流放时,也不曾露出这样的凄然神色。
老嬷嬷察觉她的灰心,也自滴下来来,“王妃这样受苦,老奴看着都不忍心。”
“好在母亲和姐妹能得人庇护,”代王妃深吸了口气,指尖抚过半旧的桌椅,“我便在此念佛吃斋,等她回来吧。”
泪滴在桌上,渐渐汇聚,代王妃卸下浑身装饰,换上庵中缁衣。
*
回城的倚仗依旧如来时隆重,阿殷官职低,便跟常荀纵马走在最末。
今日之事,着实出乎所料。方才寺中虽安静,众臣却都被代王妃举止震惊,到得此时,已然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平素瞧着代王仁善行事,却原来指使着姜家做了那么多事,如今竟被代王妃亲自道出。若不是皇上感念先帝之德,仁慈处置,就这些罪名,若是查实了,贬代王为庶民都算是最轻的处罚。
阿殷与常荀虽还未议论什么,心中各有揣测,猜得这应是永初帝的手笔,眼神交流之间,也是感叹。
正行走间,旁边有报信的侍卫策马驰过,阿殷忽觉身边似有劲风袭来,忙伸手接住,却是一枚寸许的木枝,外头绑着一段布条。
阿殷诧然抬头,那侍卫已然疾驰离去,无从辨别。
她将那布条拆开看过,却是面色微变——上头说,兄长陶秉兰受刘陵之邀前往凤凰岭游山,她若不想陶秉兰失足坠崖,即刻孤身前往凤凰台。若一个时辰后还未到,陶秉兰性命不保。
刘陵这个名字对阿殷而言并不陌生,他是陶秉兰的好友,相交已有数年。先前两人约了重阳之日登高,陶秉兰因得了陶靖的嘱咐,这段时间所有出京城的邀约全都推拒,甚至连入夜后的各种宴席都辞了。按陶秉兰的性情,这节骨眼上给更不会贸然去那样远的郊外,恐怕这所谓的游山已是被人胁迫。只不知是刘陵有诈,还是两人皆被用强。
阿殷将那布条再瞧一遍,即刻收入袖中,冲常荀递个眼色,放缓马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