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王注视着她,徐徐道:“你更无可替代。”
夜色昏暗,灯笼朦胧,阿殷陡然陷入他的目光,一时怔然。
*
次日清晨,阿殷早早便起身,神采奕奕的穿了右司马的官服,洗漱后无事可做,索性取了弯刀,在院中练手。
她负伤至今已有将近二十天,起初几日自是战战兢兢的不敢动,其后虽也拄杖往来,到底怕留下病根,没敢乱动弹。今日想着要去查抄姜家,心中自是激动,言语难以表达,便握刀在手,虽不敢放开了腾挪,挥刀往来,却也觉出快意——若是能够,她真想亲自出手,取了姜善那恶首的性命!
待得匆匆用了早饭,便随定王上马,直奔怀恩侯府而去。
怀恩侯府坐落在皇城东侧,因为沿袭百年,占地极广。定王带着常荀和阿殷两位司马,身后是蔡高率右卫随行,再往后则点了左卫中三十余人,以壮声威。除此之外,便是永初帝派出的三百名禁卫军,各自执刀着甲,一路驱开行人,直奔姜家,在那两座京城有名的铜狮子跟前列队排开。
这两座铜狮子是当初府邸落成时皇帝钦命监中造作,比别处的还要威风高大些,经百年风吹雨淋,上头痕迹斑驳。府邸三间红漆大门,黑底金字的牌匾更是威仪,两侧种植的桂树早已参天,遮下浓浓的阴翳。这原本是京城中令无数人羡慕仰望的府邸,朝堂官员成百上千,大半儿都曾来过这府门口,送礼或是求见,恭恭敬敬的从侧门进去,连在门前大声喧哗都不敢。
而今府门紧闭,冷落凄清,定王一声令下,禁卫军便上前撞开大门,一拥而入。
自姜善和姜瑁被免职后,这府中便已不似往常秩序井然,前两日皇帝下令将姜善兄弟三人和姜瑁兄弟拿入狱中,更是令人人自危,惶恐不安。如今禁卫军一哄而入,绕过那面富丽堂皇的影壁,径直冲向正中间屋脊高耸的客厅——那是怀恩侯府中最威仪端贵的所在,除了皇亲驾临,或是迎奉圣旨,平常连门都不开。
禁卫军自两侧鱼贯而入,分作二十路,直冲往姜家各处院落。
阿殷与常荀身为司马,自有督查之权,等那些禁卫军都涌入府中,才分了十名王府侍卫出来,前往各处巡查。
阿殷虽是临阳郡主府中的人,却是头一回来这座威名赫赫的怀恩侯府,跟着常荀走过各处书房厅堂,里头诸般陈设已然被翻得凌乱不堪,侯府奴仆们惊慌失措的呼喊声夹杂这禁卫军的厉声呵斥此起彼伏,一眼扫去,皆是凌乱。
如同盛装的美人被人撕烂了头发、扯碎了衣裳,再不复那端庄贵丽,只余狼狈。
想来景兴帝虽对姜善予以重用,这股怒气却是积攒了许久的。
巡查过外面院落,便是后面内眷的住处。
那一道垂花的矮墙之内,曾是当年姜皇后长大的地方,她居于中宫之后,因姜家扶持有功,所以格外器重尊荣,将这闲人难以踏足的内院修得精致华丽,处处风光。如今经禁卫军这一通乱翻,门扇歪斜,檐下灯笼鸟笼齐齐翻在地上,内眷皆用绳索缚在一处,由禁卫军带着往外走。
阿殷对姜家怀恨已久,见此只觉得快意。
倒是常荀也是世家出身,带着阿殷走过,感慨不已——
当时的姜家与常家,乃是京城世家中的翘楚,在这些世家中极有威信。睿宗皇帝在位时两家平分秋色,后来姜家扶持景兴皇帝登基,仗着这独一份的从龙之功,威势更盛,甚至在永初皇帝登基时,都风头无两。谁知道那鼎盛煊赫之势,败落起来,也不过几个月的时间?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
常荀亲眼目睹,便比旁人的感触更深。
如今的常家亦是数代传承的世家,姐姐常兰芝身在东宫,父亲常钰位居中书令,家中父子兄弟,无不居于高位,若来日太子登基,岂非与今日的姜家相似?烈火烹油,簪缨繁华,以兄长和二叔对太子的奉承趋从,来日会否被权势恩宠蒙了心智,继而狂妄嚣张,步姜善之后尘?而假如太子不得皇帝欢心,东宫改换门庭,以兄长和二叔的行径,是否又会招来祸事?
世家的清贵尊荣原本无罪,但若是卷入结党营私,难免便偏了道路,误入歧途。
如同今日倾塌的怀恩侯府,亦如从前许多因党争而败落的名门之族。
常荀目光扫过混乱慌张的姜家众人,神色愈来愈沉——今日之所见,定要禀于父亲!
旁边阿殷习惯了常荀的嬉笑不羁,而今见他始终沉默不言,倒是有些诧异。徐徐走过侯府各处,经过临水的一处阁楼,就见禁卫军执刀在前,后面跟着十数位女眷,各自哭啼不止。见到常荀和阿殷,那领头的禁军忙侧身让路,容他二人先行。
阿殷目光随意打量,掠过两个锦衣华服的丫鬟,不期然却碰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姜玉嬛!
自年节里法源寺一会,阿殷就没再见过姜玉嬛。即便后来姜夫人往临阳郡主府上来了两回,姜玉嬛也未像从前那样跟来,二月的踏青赏花及马球赛中,她也不曾露面。如今陡然重逢,她比先前消瘦了许多,更显得面庞秀致,眼眸剪水,只是遭逢此事,有些黯淡灰败。
四目相对,姜玉嬛显然有些惊诧,旋即将阿殷身上官袍打量,竟自停下了脚步,“陶殷,果然是你升官了。听说捉了突摩的人封赏四品官,当真是你?”
那领头的禁军见她认识阿殷,倒也不催行,只在旁边候着。
阿殷也停下脚步,道:“是我。”
“忘恩负义!”姜玉嬛原本灰败的眸中忽然燃起了光,藏着怨毒,“你忘了是受谁的照拂长大的!郡主含辛茹苦,白白养着你们兄妹,供你们吃喝,享受富贵,却养出了你这样的白眼狼!”
——姜家会在此数日之间败落,固然是多年累积下来的根由,于姜玉嬛看来,却是因为突摩贸然被擒的缘故,而这源头,便是陶殷和冯远道。如今碰见,自然难免跬怒。
姜玉嬛看向阿殷崭新的官服,深绯色的圆领襕袍修长磊落,中间束着十一銙金带,明丽而贵气。比起双手被缚的她,这官服如同讽刺与羞辱,愈发让姜玉嬛觉得刺眼。当日那个郡主府上卑微的庶女在临阳郡主膝下谨慎求存,今日竟会踩着姜家而爬上去,耀武扬威般来看侯府被抄,目含俾睨?身为临阳郡主府的人,受姜家恩泽庇佑长大,如今反插一刀,陶殷这不是忘恩负义是什么!
她眼中的敌意那样明显,三月暖阳下却像是带着寒冰。
阿殷不自觉将胸膛挺起,虽知姜玉嬛遭流放也是无辜,然而当日发生在外祖冯家的事今日如数还给姜家,还是让她生出报应不爽之慨。何况,当日缘由错综,临阳郡主于她有何恩情?
她纤秀的手指抚在绯色的官袍袖口,徐徐道:“姜姑娘幼承家学,应知恶果自食,咎由自取几个字。路途遥远,慢慢琢磨吧,善自珍重。”
“陶殷,我真后悔那日帮了你。”姜玉嬛却不肯放过,目光钉子般扎在阿殷身上,“别得意,咱们还会有相见之日!”
“我倒没后悔救你。”阿殷再不驻留,轻飘飘挪开目光,从她身边走过,“我等着。”
☆、第56章 1.19
抄完姜家,定王和常荀入宫去复命,阿殷便先回家去。
陶靖选的新住处在静安巷上,是个三进的宅子。他从临阳郡主府中搬出时分文未取,这宅子当时是经交好的同僚介绍,租来暂住,如今半月过去,早已筹齐了银钱,买了下来——
陶靖与阿殷俸禄固然不少,却也不够买宅子,好在这回阿殷立功,定王有诸多赏赐,器物雅玩之外,还有过百两银钱。且陶秉兰承袭了冯卿的灵秀才能,不止文墨诗书极通,书画上亦极有天分,从前守着文士高洁,书画只用于互赠,这回既是家中急需,便作字画卖出去。因他的书画得过当朝名士赞赏,加之这回人逢喜事下笔如神,有书院里常往来的贵家子弟捧场,三幅字两幅画,各取百两,凑上旁的银钱,买下这宅子倒是绰绰有余。
阿殷一路骑马疾驰过去,到了静安巷,两侧朱墙相接,到得最里面,双扇绿漆门半掩着,里头却传来奶娘的说话声。
她心下激动,顾不得栓马了,一跃到了门前。推开门扇,便见小小的影壁前摆着许多盆景,奶娘正指挥两个面生的小丫鬟摆放。见了她,那俩小丫鬟尚且惊诧,奶娘已直起身笑眯眯迎了过来,“姑娘可算是回来了!不是说过两日再搬来吗?如今伤可都好了?”上上下下的将阿殷打量着,看她活蹦乱跳,自是放心,便忙往里头走,“家里来了客人,老爷正陪客呢。姑娘的住处在后厢房里,都已经收拾出来了,就只是比从前窄些,却更自在……”
她絮絮叨叨的说,阿殷自然也是欢喜,搀着奶娘的胳膊,进了里头院门。
这院落格局跟西洲凤翔城里的那一处倒是相仿,只是京城里不似凤翔宽裕,没有后头的果园子,只是改作后厢房,适宜安置女儿家。除此之外,倒是与旁的宅子无异,正面五间大屋,两侧各有厢房,中间花木扶疏,甬道两侧青泥之上碧草茵茵,竟有两只麻雀在其中啄食。
虽说这宅子比起旁的府邸,难免狭窄逼仄些,然而这是属于她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