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哲虽跟詹师定说话,却总有些心不在焉,外头有人匆匆跑来,附在姜嗸耳边说了些什么。五十余岁、向来闲散的姜嗸猛然面色微变,挥手叫他退下,随即客套两句,匆匆结束了宴席,叫姜哲陪同鄯州刺史父子出去逛逛——那詹师定也是个青年才俊,鄯州刺史是一方要员,又是北地世豪大族出身,姜哲今日这宴席,也是存了相看詹师定,看能否让姜玉嬛与詹家结亲的意思。
待得几人离开,姜嗸才匆匆起身,叫方才那管事进了内室,问道:“你说是突摩没回来?”
“是。突摩没在那边留字条,小的也未起疑,后来发现咱们安插在这阁楼外的人都已被人拔了,追出去时却已寻不到突摩的踪迹。派人去城外那边打探,才知突摩并没回去,也不知他绕去了那里。小的心想今日定王叫常荀和那侍卫过来,必定是有图谋,无奈之下,一面叫人四处搜寻,一面叫人盯着定王。果然定王辞了太子,将薛姬带回后,就往西北边去了。我们的人一路跟随,被他除了几个,最后在芥子巷看到定王带走了突摩。”
“他带走了突摩!”姜嗸立时神色大变,拽住那管事的领口,“可看清了?”
“看清了,除了突摩,还有几个暗桩,应是得了突摩的讯号过去相助。他们尽数被捉,领头的是定王府那位典军,还有今日跟在薛姬后面的女侍卫。”
姜嗸只觉两鬓突突直跳,口干舌燥之下,几乎站立不稳,脱口道:“怎么可能!”
?
他原本就清闲惯了,虽知家中密谋的大事,也常会按命行事,却不曾担当过极要紧的事情。今日之事安排已久不可更改,原本该侯爷姜善和姜瑁前来,奈何那两人都被鸿胪寺少卿遇刺案绊住了脚,便换他和姜哲前来。姜善父子先前早已安排周密,此事神不知鬼不觉,突摩又那般机警过人,怎会被人发觉?况他的身手在京城也难逢敌手,又怎会被人捉了?
老头子双腿一软,连忙扶住了管事的肩膀,面如土色,“快回府,快回府。”
姜嗸匆匆回府,将此事告知才从宫里回来的姜善,久经朝堂起伏的姜善也是骇得面色大变,立时叫人暗里去请代王和寿安公主,将此事告知,共议对策。
这突摩乃是永初帝悬赏已久的要犯,若被定王查明来处送到永初帝跟前,他姜家就再无存活之机!
代王先前曾居东宫,倒是能勉强镇定,寿安公主却是吓坏了,左右担心询问,在此处反而添乱。代王命她先行回去静候消息,只留姜善父子和姜嗸及底下最要紧的管事,商议如何行事。
这头寿安公主回到府邸,左思右想,总觉得不安。
先前定王在城外设宴,命薛姬奏乐后,代王便觉此女关乎要害,不能常留在定王手中。于是以薛姬的美色说动太子,安排今日太子和姜家的两处宴席,原本神鬼不知,外围也安排了盯梢的人,定王却怎会察觉,预先下手拔除耳目,竟自捉了突摩?这其中,必定是有人走露了消息!
会是谁?
若今日在席上的是姜善和姜瑁,他两人比姜哲和姜嗸警觉,也能察觉变化,及时改了计划。可偏偏这贾青岚出手杀了翟绍荣,将他两人绊在皇宫。这其中会不会有联系?
寿安公主坐立不安,想起翟绍荣被杀那日夫妻的争吵。她当年虽看重贾青岚风采,然而数年过去,色衰爱弛,这两年着迷于翟绍荣的风姿,夫妻俩早有嫌隙。她当时痛失情人,认定是贾青岚因嫉恨出手,夫妻吵得格外凶,会不会是贾青岚因此怀恨,走露风声?这桩人命官司虽沸沸扬扬,却也不算大事,寿安公主自有本事摆平,所以与贾青岚吵罢,便不再理会过他,如今却是越想越是担心。
寿安公主叫婢女去请贾青岚过来,才知他今日一早就跟陶秉兰父子喝酒去了。
陶秉兰和陶靖?寿安公主原本就如惊弓之鸟,闻言更是面色巨变——
依姜嗸所言,今日陶殷时刻跟在薛姬身边守卫,后来又莫名其妙的走了,最终却是在芥子巷发现她捉了突摩。
这般微弱的联系,叫寿安公主愈发惶恐不安,更不敢放任驸马在外,给旁人以可趁之机。她不再犹豫,当即叫人备了车马,去寻驸马贾青岚。
贾青岚出门时并未说要去往何处,寿安公主又因生气而未曾留意,此时乍然要去寻驸马,又能到哪里去寻?公主府的家臣们奉命外出打探,大都杳无音信,直至入夜,寿安公主满心焦躁胡乱用饭的时候,才算是有了消息——驸马贾青岚今日竟去了京城西南五井街上的一处酒馆。
那五井街一带住着的都是商户,虽也有繁华的所在,却多是商人往来谈生意的地方。贾青岚平常自恃身份,只往文雅高贵处钻,是从不肯去那等地方的。所以寿安公主按他平常的习性打探了两个时辰,才打探到他的行踪。
寿安公主再不迟疑,丢下碗箸,当即上了马车,直往五井街而去。
此时夜色已深,街市间灯火已经亮起,五井街也是这一带颇繁华的所在,各处灯火通明,往来商旅络绎不绝,有那教坊歌馆藏在深巷中,换个笑语隐约传来。
到得贾青岚所在的酒楼外,里头丝竹管弦依约,虽非那等寻欢作乐之所,然而高台上舞姬跳舞,乐姬奏曲,周围酒客又欢呼不止,寿安公主一进去,立时气得更狠了——
这贾青岚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身为驸马却不知检点,却往这里来寻欢作乐,当她这公主是纸糊的不成!
☆、第52章 1.15
酒楼的伙计尚未来得及招呼,公主府的家丁一拥而入,早已吓得酒客们自发避开,让出条道。
寿安公主气势汹汹,眼角余光都不分给这些酒客,问明了贾青岚所在,由先头两名执刀侍卫开道,当即上了二层阁楼,拐往最里面的雅间。
到得门口,她却又缓了脚步,叫人暂不惊动,却放轻了脚步走过去,听听里头的声音。
雅间之内,贾青岚已然喝得沉醉,正拉着陶秉兰诉苦。他这几年固然跟着公主享尽了荣华富贵,然而寿安公主向来骄横,虽有驸马在身边,外头面首却没断过,更别说这两年看上了翟绍荣那美男子,往来半点都不避讳他这个驸马,只以身份压着,贾青岚早已憋了一肚子冤屈。加之那日夫妻争吵,他又被寿安公主狠狠斥责一通,今日被陶秉兰请出来,便是借酒浇愁愁更愁,待得醉了,嘴上没了把门的,便将素日委屈尽数诉来。
他越说越是委屈,越说越觉得陶秉兰跟自己投契,拿酒水润喉,愈发沉醉,此时声音早已含糊,却仍是说个不住。
旁边陶靖自然不会听他这些苦水。寿安公主骄横也罢,养面首也好,当年贾青岚既然攀龙附凤自己贴上去,如今又能怪谁?贾青岚的话半句都不曾入耳,他端坐在侧,留意的却只是外头动静。
寿安公主虽在靠近时叫旁人噤声,然而她抵达酒楼之初便气势汹汹,陶靖耳聪目敏,哪能察觉不到。
待得她脚步靠近,陶靖同陶秉兰递个眼色,陶秉兰会意,当即劝道:“驸马也别气馁,这些事情你平时不敢说,如今既说出来,自然能寻到解决之策。公主金枝玉叶,行事骄横,原本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不过做出这等事情来,着实令人惊悚。驸马既然说出来,想来心中便安稳好受多了。”
“……安稳了……从前我不敢说,半个字都不敢……”贾青岚沉醉中语声含糊,几乎靠在陶秉兰身上,“反正翟绍荣是死了,公主也恨我,我说出来……也不怕她……反倒高兴,高兴!来,喝酒!”他醉醉答答的晃着酒杯,一饮而尽。
“她做这种事,全当别人是瞎子……”贾青岚犹自嘀咕。
陶秉兰也劝道:“驸马权且忍忍。”
“忍……我忍不下了……”贾青岚含含糊糊的,将那杯子重重砸在桌上,“公主又怎样,惹恼了我,同归于尽也罢!”
这声音一落入寿安公主耳中,当即叫她脸色愈发难看。先前贾青岚说了什么她并不知道,然听陶秉兰之言,贾青岚说的全是平日不敢说的话,他都说了些什么,沉醉之后和盘托出了嘛?他居然还敢同归于尽,他算什么东西!
寿安公主怒不可遏,一声厉喝,旁边侍卫便将屋门撞开,执刀而入。
里头陶靖岿然不动,贾青岚抬起醉眼,模糊辨出是寿安公主。她的衣饰妆容还是那样高贵,还是那样盛气凌人,贾青岚呵呵笑着想要站起来,无奈双腿早已醉软,被陶秉兰扶住,就听陶秉兰在耳边低声道:“驸马既说不忍了,何必再忍气吞声。”
是啊,何必忍气吞声。陶秉兰也说了,自打陶靖给临阳郡主脸色之后,临阳郡主已经比从前收敛了许多。陶靖能做的,他为何不能做?
贾青岚也不知哪里来的底气,靠着陶秉兰站起来,指着寿安公主便含糊道:“你来啦。来,喝酒。”
这等无礼醉态,寿安公主哪能忍受,当即怒道:“驸马喝醉了,跟我回府。”
“不回,我……不回!”贾青岚吃力的拿起桌上酒壶,在寿安公主面前晃来晃去,“我还要喝酒,还要跟秉兰说话……我们……我们投契!来……今晚想说什么就说……不醉……不归!”他满身酒气,言语含糊断续,扬起酒壶便咕嘟咕嘟灌了两口。
寿安公主本就存疑,下意识的看向陶靖和陶秉兰,便见着父子俩各自精神奕奕,半点都不见醉意。
果真是骗着驸马来这里,要从他嘴里掏东西!
寿安公主哪能容驸马如此放肆,当即就要上前去扯。陶靖却在此时斜步过来,拱手道:“公主,驸马近来苦闷,既然他有话要说,何不听他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