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王除夕那晚收到六只断手及退回的黄金后,便知强占陶殷的事已败露。当时虽也觉得陶殷身边防卫未免太强,却怎么都没想到这冷情冷性的杀神身上,只当是陶靖提前发觉,为了维护女儿才安排人手,事后不敢撕破脸面,故隐晦提醒。他久居高位,瞧着当晚没什么动静,也不曾放在心上,直至今日在东门口碰到定王,对上那毫不掩饰的挑衅锋锐目光时,才觉出不对——
平常定王虽然冷肃不好亲近,却也不是轻狂莽撞的人,在他这堂兄跟前,礼仪从不荒废。今日却怎的露出那般目光姿态?
至此时定王开口邀战,代王愈发起疑,哪敢跟着心狠手黑的杀神对打,当即道:“我那点雕虫小技,怎能跟你比。这场地里多的是身手出众的少年将军,你随便点几个陪你切磋解闷即可,何必折腾我这把身子骨。”怕孤掌难鸣,还往太子身上扯了两句,“早年玄素你年幼,我曾跟太子殿下切磋过,那微末的本事太子也知道。如今荒废的几年更是力不从心,玄素还是挑别人吧。”
太子对这位常帮他、提醒他的堂兄观感不错,便也道:“既是技艺荒废,我便命几位将军陪战如何?”
定王拱手朝太子行个礼,“多谢皇兄美意,不过我今日,只想跟代王兄切磋——”他看向代王,挑衅之意毫不掩饰,“代王兄尚未出手,便已怯战了吗?”
当着一众皇亲的面,代王要害无动于衷,那也未免太软弱了。
他呵呵笑了两声,料想定王既已表露挑衅,众目睽睽之下应当是不敢把他怎样的,便起身道:“那我便舍命陪君子了。只是我毕竟不及你年轻力壮,玄素,适可而止。”
“代王兄请。”
两人各自整理衣衫,入场切磋。
高台上的太子哪里嗅不出定王的挑衅味道,怕定王闹出什么事不好收拾,忙点了九名技艺精湛、身手出众的男子分给代王的队伍,又有意给定王分了几名弱的。最后瞧着人手短缺,刚想要另召人来,就见角落里陶靖起身,“微臣愿在定王殿下队伍中,凑个热闹。”
他是临阳郡主的郡马,太子料其是想当个“卧底”帮代王,当即应准,“好!”
于是两队人各自整好衣装,选了马匹球棍,在鼓乐声中入场。
方才的少年们虽然年轻鲜活、身姿飞扬,到底还年轻压不住场子,几场打下来都还只是试身手的轻松氛围。如今定王和代王率众上场,两人本就是尊贵的身份,代王那边一应是禁军和侍卫中年轻的小将,一溜骑马上场精神抖擞,而定王本就冷厉威仪,骑着黒狮子更见威风,两方人马在场中站定,气氛登时变得不同。
原本只为看热闹而来的人此时也三三两两的聚到了马球场周围,安静观赛。
锣鼓声响,二十骑健马开始在场上驰骋追逐,马球穿梭来去,却是势均力敌——
代王那边虽都是身手出众的男儿,但因为得了代王的暗示,却都分出了一半的精力要盯着定王,免得他出黑手伤人。定王这边都是些平庸俗货,好在有陶靖这么个强大的助力,两人虽然平时少打马球,却都是能在沙场上驰骋的猛将,比之禁卫军中徒有其表的小将,气势不知胜出多少,两处相抵,倒也不甚悬殊。
阿殷今日出门前就得了定王吩咐,叫她不要乱跑,此时自然留在场边看热闹。
锣鼓声里人马穿梭,黒狮子上挺拔高健的男儿独领风骚。
阿殷从未见过定王打马球,今日第一回相见,才发觉他的本事与陶靖相比也不遑多让。最敬重的王爷和最敬爱的父亲通常,去打那可恶的代王,阿殷自然是满心期待,眼神紧紧黏在场中,一错不错。待发现代王队伍中各个身手矫健,而定王和父亲队伍里的都是软蛋时,心中不满,更加希望定王和父亲大显神威,能将对方杀得丢盔弃甲——
那才见真本事呢!
将士们打球,势如虎狼,比之其他要精彩许多。但凡哪边进了球,便是一阵锣鼓,引得众人喝彩。那马球如飞梭穿行来去,旁边锣鼓声响了暂歇,歇后又响,比平时更紧凑,也更威风,几乎将西苑所有人都吸引了过来。
场上的矫健身姿驰骋得更加迅疾,有小将被激起斗志,暂时撇了代王,全副精力扑向马球,令定王和陶靖愈发吃力,却也更加不慌不乱、章法井然。定王队中的人也被两人带出了战力,虽然技艺身手拼不过对方,却也凝神对敌,不再拖后腿。
马球几乎是轮番进的,两队相互追咬,毫不相让。
场边沙漏渐进,人群中的呼喝鼓励也更加热情激动,阿殷不知不觉中捏紧了拳头,甚至额头都沁出了细汗。
鼓点般的锣声响起,那是提醒沙漏将尽。
马球不知是被谁失手击向空中,三四个男儿蓦地腾身飞起,俱扑向马球。众人凝神屏气,便见黒狮子上定王亦是腾空飞身,像是展翅腾起的巨鹰,衣衫猎猎随风。他的黒狮子体格健壮,比旁的马都能受力,他这一踩速度更疾,倏然越过众人,在那扬出的马球杆上借力再跃,那马球已然到了他的杆下,只是方向不对。
半空之中,他凭扭腰之力折过身体,球杆划出道弧线,击向马球。
像是有钝重的击打声响起,那马球裹挟着极重的力道飞向球门。
几乎毫无悬念。
虽然像是偏了那么一点点,但以定王的身手,必定不会失手。
众人都这么想,就连阿殷也当真了。
目光随着马球疾转,那道白色的影子直扑球门,却并未如意料那般飞进去。砰的一声巨响,马球竟不偏不倚的撞上球门处的木杆,旋即飞弹出去——那样迅疾的转折,所有的目光都已在球门内等候,竟无人发觉它陡然折转的方向。
代王此时已经打得力竭,眼瞧局势将定,他喘着气,失望的等候尘埃落定的那一刻。
仿佛是眼前花了一下,代王都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便觉有道白光闪过,旋即颧骨传来极重的疼痛,撞得他左眼几乎发黑。剧烈的疼痛袭上脑海,他身子随之晃动,还未来得及痛呼,又觉肩胛被重物一扫而过,带得他忍不住前倾,而后便听见惊天雷动的欢喝声和锣鼓声。
却原来陶靖已然算准了马球折转的方向,复将马球击回球门,敲定胜负。
这瞬息间的折转实在精彩,别说是场外之人,就连场上的小将们都有片刻失神,不敢置信的看着那原本不可能再入球门的马球在最后一刻被击入,旋即爆发出由衷的赞叹。
雷动的欢呼声里,定王稳稳落于马上,透过交错的人群,冷厉而沉静的看着球门之侧——
代王的痛呼声已被淹没,他手掌捂着左眼,一头栽倒在地上。
场外的人还在欢呼,高台上的太子却骤然站起来,大惊失声——“代王!”
近处的人最先发现了场上的变故,当即噤声,随即是后面一波,再后面一波。欢呼声如同水浪般渐渐远去消失,马球场上的小将惊慌失色,纷纷围向代王,将匍匐在地的人扶起。
重击之下,代王面色惨白如宣纸,颧骨被擦破后沁出血迹,已经高高肿起。
定王与陶靖齐齐冷笑,旋即翻身下马,也围了过去。
太子安排了人手匆匆将代王抬往就近的清音殿医治,代王妃面如土色,也匆匆跟了过去。
太子安定下乱居,瞧见气定神闲的定王时,便气不打一处来,“叫你寻旁人切磋,偏要拉上代王,如今这般伤势,可如何是好!”原本代王就身份特殊,太子为博个仁善之名,拉拢姜玳一系的世家,素来待他格外有礼。今日是他办这马球赛,双方队伍也都是他安排,谁知百密之下仍有一疏。来日皇上问起,即便事情是由定王而起,他也免不了落个不能主持场面的罪名,更有损他今日的本意,此时想想便气急败坏。
定王缓缓收整衣袖,徐徐道:“我也不知代王兄怎的偏就站在那里,是我不该言语相激。此处还需要太子坐镇,免得大家慌乱,代王兄那边,臣弟过去照看吧。”
太子也没有旁的办法,又不敢夸大伤势叫人慌乱,便只说是擦伤,让众人不必慌乱担忧,只着定王和寿安公主过去照看。
定王同陶靖换个眼神,各自走开,到了场边见阿殷尚且目瞪口呆的站着,才道:“走吧。”
阿殷回过神,忙跟在定王身后,匆匆往清音殿去。
她心中满是震惊,在明白最后这招是定王和父亲联手教训代王时,更是翻起惊涛骇浪。
虽然定王曾说会为她讨回公道,阿殷也以为他只会在私下里提醒,叫代王不再放肆而已。谁知道,会是在这样的场合下?京城里的皇亲贵戚和重臣几乎来了一半,激烈竞逐的马球赛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竟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以如此惊人的手段将代王击翻在地,还叫人捏不住任何把柄!
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在那般绝地一击下,不偏不稳的击中球门杆,而后打中代王。
更难以置信的是,父亲竟然恰好在那边等候,适时救场挽回胜局,让代王在雷动的欢呼声和锣鼓声中栽下马背。球场之上没有只言片语的交谈,他们究竟是多心有灵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