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人来这百里春听曲,多是散心怡情,就算屋内摆设庄重,坐姿也多松散。
譬如常荀,此时便是侧坐,将左臂撑在桌上,右手指尖缓缓扣在桌上,随韵律而动。
相较之下,定王的背影就过于挺拔笔直了。明明是在温柔乡里,他却仿佛绷着似的,脊背笔直,盘膝坐在蒲团上,如渊渟岳峙。阿殷在他背后尚且觉出隐隐的威压,若是处在薛姬那个位置,恐怕也要乱了心神——
正中间的位置上,定王似乎对乐曲充耳不闻,只是盯着薛姬,目光没有半分波动。
像是审视,像是探究。
薛姬的掌心竟自出了层细细的汗,心中越是慌乱,便越觉得定王那眼神威压迫人,直要刺入内心深处窥探藏着的秘密一般。她原本平稳如水的心神一旦起了波澜,便开始泛滥,就连指尖都颤抖了,强自镇定心神,指上的力道难免重了,拨都弦上掺杂铮然之音,与此婉转乐曲不同。
席上众人终于察觉了她的变化,俱将打量的目光投过去。
薛姬原本一直避着定王的目光,此时却像是被压迫似的,不由自主的抬头瞧他。目光相触的那一瞬,她的指尖颤抖,连她自己都没发觉手臂用力太大,随着指尖波动,精致的琵琶发出极突兀的鸣音。
乐曲戛然而止,只有被勾动的弦尚且微微颤抖。
定王不待薛姬喘气,便站起身来,有周遭低矮的家具摆设衬托,愈发显得高健威武。
“带回都督府。”他说。
高元骁等人犹自怔忪,常荀却紧随着起身,后面阿殷和同行的侍卫上前,虽不明所以,却还是将薛姬团团围住。
薛姬抱紧了琵琶,错开目光,勉强行礼,“殿下这是何意?”
定王冷然不答,常荀亦收了方才的怡然之态,道:“薛姑娘技艺高绝,咱们殿下想请你到府上小住,讨教技艺。薛姑娘是识相的人,想必不会令殿下难堪。”
满屋子都是定王的人,如同虎狼环饲,奉茶的婢子早已吓得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独她困在正中。
薛姬看向常荀,看向身侧凶神恶煞的侍卫,再看向面目冷然的定王,终于认清了形势。
“既是殿下相邀,怎敢推辞。”她矮身将琵琶放下,理了理衣裳,“走吧。”
从方才的慌乱到从容不迫,她的态度折转,叫阿殷都暗暗佩服。
她并不知这背后藏了怎样的较量和权衡,只是奉命行事,借女子身份之便,扶住了薛姬的手臂。在握住薛姬的时候,阿殷刻意使了力道,旋即便是洞然——东襄尚武之习俗流传百年,不论男女,都能弯弓搭箭,上阵杀敌。依上回的丫鬟所说,薛姬是东襄败落的将领之女流落至此,那么即便她未必有多高的功夫,秉承家学和国中尚武之俗,身体也该比旁的女子强健才对。
然而方才阿殷试探之下,才觉她臂上柔软,与京中惯于吟诗作画的女子无异。
显然,这位美姬的身份值得深究。
屋门打开,老板娘满面笑容的迎近来,定王当先抬步出去,后头几位侍卫簇拥着薛姬跟随在后,老板娘惊诧而不敢阻拦,只能将目光投向最熟悉的常荀。
“殿下赏识薛姑娘才华,请到府中小叙,过两日送来。”常荀出言安抚,脸上殊无笑意。
老板娘迎来送往,自然有眼色,虽舍不得薛姬这个摇钱树,却也怕被牵累,迟疑之后便堆出笑容,“这是她的福气,该多谢殿下赏识。只是她毕竟娇弱,还请常爷多加照拂。”
“自然。”常荀轻飘飘的丢下一句,便两步追到定王身侧。
*
薛姬被安排住在了都督府,就在秦姝所住闲情阁的隔壁。
这都督府里占地颇广,除了外围调军士把守外,侍卫防守最严的只有两处——政知堂和闲情阁。
政知堂是定王处理公务、商议要事的地方,是府中防卫的重中之重,自然不能将薛姬安排近来。倒是闲情阁那边安排了不少得力侍卫,能保护秦姝母子不受扰乱,也可就势看守薛姬。
阿殷带两名侍卫将薛姬送过去时,秦姝撑了伞,正带着如松在池边观鱼。自她最初行事出格,被定王加派人手“保护”在闲情阁后,不止自身没法随意出入,就连外人都见不到几个。沉闷枯住了数月,难得看见阿殷,她便开口叫住——“陶侍卫。”
“崔夫人。”阿殷拱手为礼。
秦姝缓缓踱步过来,瞧见阿殷身后戴着帷帽的女人时,有些诧异,“这是?”
“殿下请了位客人过来,暂时安置在此。”
“女客人?”秦姝打量着薛姬,像是要窥视纱帷下的容颜,旋即笑道:“可真是奇事。”
阿殷只应景的笑了笑,“夫人若没有旁的吩咐,卑职就先去安顿。”
“我闲居在此,哪能有什么旁的吩咐。只是如松成日闷在这里,有些无精打采,若是方便,还请跟殿下通禀一声。这些侍卫防守严密,固然是为了我和如松的安危,然而天天足不出户,谁都难以忍受。”秦姝回首睇向池边逗鱼的崔如松,眼中藏着疼惜,声音也愈加柔和,“说起来,当日在那山谷中,还是你救了他的性命,如松一直感念。这都督府里女眷少,我成日闷在此处无人说话,你若是有空,该多来坐坐。”
阿殷笑了笑,依旧是公事公办的态度,拱手道:“夫人的话,卑职必定禀报殿下。”
“那就多谢陶侍卫。”秦姝宛然而笑,复回池边去。
这头阿殷带人安置了薛姬,因有定王的命令,便安排两名得力的侍卫看守,不许旁人靠近。
这屋中陈设简单,因疏于打理,甚至可说是简陋。
薛姬平常住在香闺软帐,一应用物皆精细上乘,将屋中陈设打量后便皱起眉头,手指拂过桌上积尘,像是自言自语,“定王殿下邀我来小叙,却是这般招待客人的?”她抬眼看向阿殷,再看看门口两名悍勇的侍卫,缓缓施礼,“凤翔城里贵人如云,这般待客的却不多见。烦请转告定王殿下,我虽是一介孤女,不敢冒犯殿下威仪才应命而来,却也不愿在此粗陋处久住。殿下若要小叙,也请早些宣召。”
“姑娘放心。”阿殷拱手,回到政知堂后便将薛姬的话转达。
定王正负手站在舆图前,瞧着上头密密麻麻的标记,听了阿殷的转述,浑不在意,“不必理她,先关十天。你过来——”他叫阿殷走至跟前,指尖落在铜瓦山主峰的匪寨处,“冯远道递的消息,周纲已在后山悬崖增了人手防卫,就在此处。”他又取过后山悬崖的详图,指着崖顶圈出的位置,“这边的防守不能不除,届时需提前拔掉。你可愿前往?”
“卑职愿意。”阿殷答得利落,毫不犹豫。
“后日你同冯远道提前潜入其中埋伏,行事全听他吩咐。”
“带人上山的事呢?”
“交给魏清,回头你将上山时要注意的事详细告诉他。”定王侧头,将目光落在阿殷脸上,“周纲既然知道剿匪的事,山寨的防卫只会比从前更严密。此次上山会更难,怕吗?”
阿殷朗然而笑,“聚啸山林的土匪而已,何必畏惧?殿下放心,卑职定不辱命。”
定王也是一笑,自架上取了个铜扣封住的檀木盒递给她。这盒子不过一尺见方,高才两寸,素净的檀木纹理上不见半点装饰,然那铜扣做工精致,想必里头装的东西也颇贵重。他交代完了正事便又回到长案跟前,执笔时见阿殷还站在那里,便投以询问的目光。
阿殷迟疑了下,却还是如实回禀,“卑职方才路过闲情阁,遇到了崔夫人。她说如松被闷在那里,成日无精打采,叫卑职禀报殿下。”
“嗯。”
果然是这般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