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防范任何可能的危险,但是能不要挑起争斗,就不要挑起。
这布局,不说万无一失,至少眼下不至于太惶恐了。
李惠的事,暂时心安了。
唯独还有一点忧愁。拓拔叡不在身边的时候,她时时感到有点孤独。这日云夫人带着公主来拜见她,她看到小女孩活泼可爱,心里便有种说不出来的心酸。
宫中皇子都是惯例由保母抚养,跟生母不相见的,哪怕生个儿子,也跟陌生人似的。可公主却是能留在母亲身边的。她心里突然很想生一个女儿。
要是有个女儿便好了。
她也不指望儿子。儿子都是拓拔家的,男孩儿肩负着姓氏家族,女儿却是自己的骨肉。她可以带在身边,宠她爱她,把她养的非常听话非常亲人。
只是怀不上。
到十二月,拓拔叡开始起复一些先前受李惠牵连被罢职的人,李益便是其中之一。
这人处事圆融,为人谦虚谨慎,又又才干,陆丽替他说话。他本就是拓拔叡先前重用的,拓拔叡遂顺理成章地给他复了官。只是降了职,变成散骑常侍了。五品的官,而且是虚职,没有任何实权,就是随君伴驾,给皇帝当个随侍罢了。
他原来是二品,这降的有点狠,不过能重新起复已经是幸运了。于是时隔半年,他终于又回到帝王身边。
昔日的同僚大都被贬或逐,放眼望去,全都是不太熟悉的人。想到乌洛兰延的结局、众人的遭遇,他感觉有些不是滋味。
去往永安寺的路上,李益又再次见到了冯凭。
距离上次在太后永寿宫外的偶遇已经快一年了。
快到年底了,这日是帝后结伴到永安寺祈福的,李益同一些侍从官员皆跟随。到达寺外,皇帝皇后携着手从车上下来,她在众官员中看到李益,目光有一瞬间的错愕。好像是石子投入湖面激起的小小涟漪,很快就消失无踪了,让人怀疑是否真的有石子落入过。
短暂的错愕后,她的目光从李益身上移开了,移开后就再没回来过。然而李益的心中因这一眼波涛起伏,久久不能平息。
这真正是没有办法的事。
他能管住自己手不去做事,能管住自己的脚不去走路;他能管住自己的嘴不去乱说话,他甚至能管住自己的脸不露表情……
但他管不了自己的心要何时紧张、心跳何时起伏。时间越长,某些记忆不但没有变模糊,反而在漫长的沉寂中发了酵。
她金色的裙摆,蜿蜒地拖着铺了红锦地衣的台阶到佛殿中去了,李益和众臣自后拾级跟上。到殿外,拓拔叡不让人跟从了,众人便在外面垂手等候。
拓拔叡在寺中流连了两日,祈福结束后,又到那永安寺的佛塔中参观。这便跟朝廷的礼法无关,是他个人的私事了,李益便没有再随从,只不过皇帝还没走,李益等人也都在寺中盘桓。这永安寺也是京中名胜,随便参观而已。李益喜好绘画,无事便到那殿中看那画工绘制佛画,请教经验,顺便交流心得。
一盏微微的烛火照着眼前图景。那是一副巨型的壁画,由许多小幅壁画连成一大片绘画,沿着走廊连绵不绝。佛传图,本生图,经变图,约摸有上百来幅,全绘在这寺塔周壁的墙上。其佛画用笔工整,设色鲜艳,描摹细致,人物栩栩如生。拓拔叡一一看过去,及看到某一幅时,他停下了脚步。
画中央是一道锋芒的剑山,一鬼驱赶缠有二蛇的罪人上山,下图为炽热的火焰;左上图绘二狱卒以刃物杵舂臼中的罪人,旁有冥官及毒蛇,中图绘火中有狱卒及迦楼罗苛责罪人,下图为鬼拔老妪之舌;右上图画二鬼将罪人投入热釜中,中图画罪人于寒釜中浮沉,下图则是置罪人于俎板上,作欲切断之状。
这是佛说盂兰盆经中的故事。
这故事还有个通俗的名字,叫目莲救母。拓拔叡目光落在这幅画上,久久不动。
又勾起他的隐伤了。
冯凭怕他沉溺在其中,劝说:“时候不早了,咱们还是回寺院休息吧。”
拓拔叡目光定定注视着那画,声音和缓道:“你回去吧,朕想一个人静一静。”
这寺塔中光线太暗了,平时都是人迹罕至。为了保存壁画,四面都没有开窗,只用微弱的蜡烛油灯照亮,空气也不太流通,味道古怪难闻。冯凭呆了半天,只觉得眼睛发痛,头昏脑胀,太阳穴突突直跳。她感觉眼前一阵阵黑,腿发软,再待下去要窒息晕倒了,拓拔叡倒好像没事似的,她只好一个人出了寺塔。
这寺塔颇高,全木制结构,共有七层,本想去塔顶观览也无心去了。下阶梯时她有些无力,韩林儿赶忙搀扶住了她胳膊。
冯凭跟韩林儿叹说:“出宫越来越没意思了。”
那时已经是黄昏了,一阵阵寒风卷着片片雪花扑面而来。冯凭想等拓拔叡出来,然而天这么冷,无景可观,也无处可去。那陪同她的老尼说:“皇上一时出不来,不如贫尼陪娘娘到处走走看看吧。”冯凭也等不住,便应了,那老尼便引着她到各殿阁中观看佛像。
冯凭想去观音阁看看,老尼说:“观音阁正在修造,里头全是工匠来来去去的,娘娘去了也看不得。娘娘要不去达摩殿看看?”
冯凭被说的倒好奇了,她对景观兴趣不大,倒挺想看看那工匠是怎么施工的,便要那老尼带她去瞧一瞧。那地方不远,就在寺塔后面,走几步,转几个宫殿就到了。老尼一边说,一边在旁边引路。
刚到那殿外,好似听到有熟悉的声音,叫“季棠”。她也说不上是那说话的声音熟悉还是叫的那名字熟悉。
一个身着灰锦袍的青年正在殿中背对着他,双手背在背后,仰头看那壁上的佛画。灰锦袍青年身边,一个靛青锦袍的青年,正拿着工笔,一笔一笔将那幅浮屠壁画的下半部描画完工。
他画的是壁画最下方的角落了,人不便站起,蹲也蹲不下,所以他整个人是面朝壁画,侧睡在地上的,只将一只握笔的手伸出,挽着袖一点一点地描那莲花,勾勒其形,耐心地填上颜色。一朵朵莲花就在他的笔下成型了。
地上不太干净,有脏污的粉尘,颜料,这人睡在上面,倒不怕脏似的。冯凭见那人手很白皙,身材高挑瘦削,看背影感觉是很年轻英俊的青年,不由有些诧异,没想到这工匠中还有这样风姿的人物。那灰锦袍的青年背影看着也很俊朗,她不由地就停下脚来,在背后看这人画画。
感觉到背后有人,那灰锦袍的青年回过头来,见到对方,两个人都大吃一惊。那灰锦袍的青年是安东王、吏部侍郎拓拔郁。
拓拔郁则更是吃惊,因为他对面的是皇后。这边工匠都在各自忙碌,谁也不知道是皇后来到,只当是随便参观的贵家妇人,所以谁也没理会。拓拔郁一时也不知道该行礼还是该如何,只好拱手作了个揖。皇后不解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拓拔郁有些尴尬道:“臣无聊,同李大人到处瞧瞧,刚好看到这边在施工所以就看看。娘娘怎么来了。”
冯凭说:“到处看看罢了。”
那正睡在地上绘莲花的青年闻声转过头来,看到她,整个人都惊呆了。
冯凭更惊呆了。
她是当真一点也没有认出来,这人竟然是李益。
其实早该认出的,毕竟背影的确是非常相似,只是她就是没想起来。
一时,她非常意外。
李益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半边身上的灰尘,向她拱手作揖。他像是受了大刺激,那白皙的脸一瞬间涨的绯红。本来也是没有什么的,不过就是偶然遇见,顶多意外一下,然而他脸一涨红,闹的冯凭顿时也万分尴尬起来。
李益脸倏忽一热,他感觉到了。
他却不是十几二十岁的少年,稍微心热了一下,很快调整恢复了自然。
李益行礼道:“娘娘怎么到这里来了。”
冯凭略缓下来,柔声笑说:“我倒没认出是你们二人。”她看了看这四壁的佛画,好奇说:“怎么,你们在这里做起了画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