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不免帮腔道:“老太太,你虽没直接说,但意思……”
“什 么意思?可有三媒六聘?若没有,我嘴里的玩笑话可多了去了。”贾母强忍着心头的酸涩,她是注定要跟着贾赦、贾琏父子过活的,贾琏又不是个好拿捏的,哪怕娶 了王熙凤进门,贾琏不服软,折腾得也是她这把老骨头;既然如此,不如顺着贾琏的意思办吧,她以后只管关起门来做个聋子自己乐呵吧。
贾政也不禁呆了,原本以为贾母至少会多犹豫两日,可她这会子就直接说了,嘴唇动了动,依旧没吱声。
王夫人、元春母女二人对视一眼,双双愁苦起来,不知该对王家作何交代,毕竟贾琏、王熙凤的亲事,最初就是王夫人提起的。
王夫人不死心地道:“老太太,凤丫头也可怜得很……”
“不 必再说了,打发人去王家,告诉他要打官司,只管打吧。他二婶子也别成日里为琏儿操心,元春还比琏儿大一些呢,如今不也没找到下家?”贾赦再三咳嗽,极有气 势地丢下这句话后,就靠在椅子里,自得地去看贾政,心道贾政打小就比他强,成亲了亲家也比他的强,如今可好,他们兄弟两个一样了。
“老 祖宗。”元春被贾赦一句话呛得红了眼眶,她自幼便受从宫里出来的嬷嬷教养,哪里是寻常人家敢娶的;况且寻常人家也因贾母、王夫人名声不好,不肯娶她;剩下 的乐意娶的,不过是昔日贾政的门生傅试之流,那等人她如何肯嫁?于是高不成低不就的,才会一直拖着悬而不决。
贾母如何不知那王家 敢欺上门来,唯一的依仗就是咬定了贾家不敢彻底断了与王家的来往,若贾家当真决心断了,那王家断然没脸去衙门里告状。偏那王家先闹开了,一点退路不给贾家 留,这么着,也只能断了。此时坐在榻上,脑海里浮现出昔日贾史薛王四家在金陵一带无人敢惹的锐利气势与荣损与共的繁华无双,侧过脸去落下一点浑浊的老泪, 贾史薛王四家散了,日后她这老祖宗说出的话越发没有用了。许久倦怠地挥了挥手,“……琏哥儿,依着你父亲的话,捎信给王家吧。告诉他们,若王家敢告,就将 他们王家姑太太送到公堂上跟他们对质。”说出这话的时候,声音里已经带出了哭腔。
王夫人更是将手勉强撑在椅背上才勉强站得住,再三要劝说贾母,可贾母那铁了心的模样,叫她千言万语也凑不成一句整齐话。
“是,孙儿遵命。”贾琏拱手答应着,微微低了头,面上露出一丝笑容,贾家王家终于一拍两散,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了。
☆、第61章 自为前程
贾琏巴不得的事,就是叫所谓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的四大家族分崩离析,于是得了贾母那话,待送了贾赦回荣禧堂东跨院后,立时叫金彩来警幻斋里说话。
待金彩过来了,贾琏边坐在美人榻上翻看八股文章边道:“那张材新近越发不老实了。”
金彩直言不讳地道:“这是免不了的,他们早先不曾这样‘两袖清风’过,如今没捞到油水就觉自己亏了。”
“他若觉得自己亏了,我便叫他再亏一些。日后凡是他手上当的差,给我严厉地查明白,一点纰漏也不能有。”
“是。”
“明日一早去王家一遭,将老太太的话说给他们听,就说,老太太说了,原本那亲事就是他们王家姑奶奶跟王家人自说自话捣鼓出来的,若是王家告,贾家就将王家姑奶奶送去公堂上跟王家对质。总之,贾家是不怕吃官司的。”贾琏冷笑道。
金彩见贾琏面有冷色,琢磨着贾琏这句话捎过去,贾家与王家也算是翻脸了,又疑心贾琏本就想跟王家断绝往来,才在王家闹出事后叫了一堆人去逼着贾母做出决断,忙答应着就向外去。
金彩的话送到了王家,正摩拳擦掌,寻思着去贾家与贾母、贾赦等当面对质的王家人一呆。
在王家正房厅上,王仁唯恐听错了,反复去问金彩,待金彩又原封不动地重复一遍后,便卷起袖子将袍子掖在腰带里,冷笑道:“我这就当面去问一问那见异思迁的……”
“放肆!”王子腾怒喝一声,按捺住火气,对金彩道:“回去告诉你们老太太,这是你们贾家背信弃义,仁哥儿成亲那日,你们贾家也不必打发人来了!”
金彩心道贾琏原本就没叫人准备贺礼,垂着手就退了出去。
“叔叔,难道就这样算了?”王仁不甘心地咬牙切齿,“就算不去贾家,也该再去许家……”
“闭嘴!”王子腾气得脸上涨红。
王子胜这会子也跟着闭嘴不说话了。
王仁见“人证物证”准备齐全,就差去贾家当面对质了,偏这会子贾家抢先来说话,哪里肯甘心,念叨着:“只要坐实了那贾家背信弃义的名,贾家少不得要花钱消灾……”
王子腾一时怒火难以压抑住,抬头一巴掌打在王仁面上,冷笑道:“你想毁了你妹妹名声?我们王家是缺那几两银子的人家?那贾家是自以为巴结到了许家,才敢跟咱们王家翻脸。他道我们王家找不到同进退的?”
王仁絮叨道:“可咱们不能白白受到贾家连累,姑太太就罢了,她如今是贾家的人,可……”
“你 放心,凤儿那般品貌,什么样子的人家进不得?!”王子腾心里因与贾家反目心中烦躁,抬腿踹了下椅子又伸手将弹墨银红缎面椅袱扯下丢在地上,重重地重新坐在 椅子上,思量再三,只说:“叫你婶子写信给史家,就说将你二妹妹定给史家三爷了,只等几年后孩子大了再完婚。再写信给薛家,就说我惦记着你姑妈早先说叫宝 丫头进宫采选的事,也觉宝丫头那等人才不进宫可惜了了,已经替他们寻下了几个稳妥的宫里出来的老嬷嬷,叫他们赶紧进京,咱们家领着他们去拜见京里的王爷 们,这么着,宝丫头进宫了,也有个照应。”
王仁糊涂道:“叔叔什么时候……”才要说,立时醒悟到王家与贾家反目,王家少不得要立时拉拢好史家、薛家,于是赶紧答应了,却又忍不住问:“那凤大妹妹的事,可怎么办?”
王子腾沉吟再三,志在必得地道:“便是王家倾家荡产做嫁妆,也要将凤儿送入王府里不可!旁的也就罢了,唯独咽不下贾家那口恶气!他们以为凤儿不进贾家,就嫁不出去了?”
王仁听了只觉虽没了个腰缠万贯的妹夫,但有个王府出身的妹夫也好得很,欢喜地答应着,人就向后头王子腾夫人房里去,先将王子腾要对史家、薛家说的话说了,又向王熙凤院子去,欢天喜地地叫了平儿出来,将王子腾要送王熙凤进王府的话细细说给平儿听,随后便去了。
平儿听了,不辨悲喜地去进了屋中,望见王熙凤踌躇满志地坐在明镜妆台前轻点胭脂,只是略施薄粉便已经艳丽无匹,上前两步,轻声道:“姑娘,贾家先来人了。”
“他们家服软了?”王熙凤眸子发亮地回头,嘴边似笑非笑,得意道:“我早料到了,王家来硬的,他们贾家就不敢闹腾了。”
平儿越发为难,紧紧地抿着嘴,见王熙凤又叫她梳头,便拿起一柄梅木梳子握起一束油黑的秀发,望着油光可鉴的黑发低声道:“贾家来人说,咱们家要告只管去告,到时候就将咱们家姑太太送去公堂……”
王熙凤猛地转身,因扯到头发微微蹙眉,满面秋霜地道:“他们家竟然这样说?”
“贾家说,这亲事原本就是咱们王家人自说自话定下来的。”平儿胆怯地退后两步。
王熙凤胸口起起伏伏,只道不信,“贾家怎敢跟我们王家断了来往?老太太如何说?她也答应?贾家不怕成了孤杆一个?”
平儿低头不言语。
王熙凤一腔怒气下,本要打平儿两下才痛快,可才伸出那只染满蔻丹的素手,先凄凉地一笑,握着粉拳转身又面对着镜子,看镜子中一张俊俏面容惨淡非常,越发心酸,握着帕子遮着脸幽幽饮泣。
平儿忙道:“姑娘别哭,日子长着呢,且记着今日,来日再报回去就是了。”她随着王熙凤那么久,她眼里的王熙凤该冷笑一声说句“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待日后看他落在她手心里,定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是。
王熙凤哭了一通,吸了口气,又对着镜子照了照脸色,越看越悲,叹道:“我算是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了。”不由地又落下泪来,握着帕子遮着两只丹凤眼道:“你瞧咱们家怎样?”
平儿斟酌着道:“咱们王家自然是极好的。”
“若 当真好,那琏二爷为何瞧不上咱们家?”王熙凤冷笑,“你道进了王府是好事?若是没有贾家这桩坑人的事,我也当王府是好事呢。可如今……”眼泪止不住地落下 来,待被平儿扶起来,就慢慢向拔步床上躺下,头枕着鸳鸯枕握着平儿的手,哽咽道:“我素来是要强的,可你也知道,我若不要强些若不嘴上厉害些,早被家里那 些看高踩低的踩死在泥地里了。原本就是隔了一层的叔叔婶子,若言语里不带出些有叔婶做依靠的意思,旁人越发不把我当个人了。也因我往日里的所为,众人都觉 叔婶待我不薄将来定会为我觅个好人家。叔婶也因畏惧人言,不敢像对付哥哥的亲事那般随意。”
有道是唇亡齿寒,平儿见王熙凤往日里何等神采飞扬,此时竟然吐出这样顾影自怜的丧气话,不免也伤感起来,只觉自己的前程还不知在哪里呢。
“贾 家尚且去不得,更何况是那王府……若进了,少不得要处处看人眼色,任人拿捏。”王熙凤一时哽咽住,再说不出话来,“叔叔如今跟贾家斗气,何苦将我这一辈子 填进去?据我看,是哥哥的亲事定得低了,他有意要抬高我呢,若是嫁了个王府里正经的爷们也就罢了,若是给人做填房或者许了个姨娘生的,我这辈子,外头瞧着 好看,可哪里还有出头的那日?一辈子忍气吞声,倒不如如今就一头撞死在王家门前。”
“可事到如今,除了听老爷的,还能怎样?”平儿无奈地自己哭过,又给王熙凤擦眼泪。
王 熙凤微微偏过头去,满头青丝散落在肩头,须臾招手叫平儿附耳过来,在她耳边道:“有道是宁作鸡头,不做凤尾。你悄悄地打发人去荣国府,求老太太替我做主,请 她再疼我最好一次,替我打发人往金陵薛家送信,就说我有意嫁进薛家,奈何我一个姑娘家不好开口,如今请姑妈来求。”
平儿想起薛蟠那么个鲁直性子,连连哭着为王熙凤抱屈,“姑娘,这不妥,薛大爷他哪里配得上姑娘?先不说薛家门第,但说薛大爷那莽撞贪玩的性子就非良人。”
“哼, 他越是鲁莽、憨直,越容易拿捏;别人家也就罢了,在薛家,我这王家大姑娘的身份还压得住阵脚;况且,薛家姑妈也不是个硬气的人,她如今又样样仰仗王家,哪 里敢跟我说句硬话?宝钗妹妹虽有主意,但年纪尚小,将来又总是要出门的。如此入了门凡事以我为尊,不出两月将整个薛家攥在手心里,如此岂不比进了王府处处 看人眉高眼低的强多了?”王熙凤在心中将薛蟠、贾琏比了一比,只觉相貌上薛蟠就差了一截,可接连几个月处处碰壁,已经叫她明白了贾史薛王四家外的天地,心 知自己的斤两,于是虽气不平,又觉事已至此,为了跟贾琏赌气,将自己一辈子赔上,却不划算,“告诉姑妈,我这边乐意,她那边来求,便是叔叔婶子,他们也拦 不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