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房的那几天,梦幻一般,安儿原本就爱恋姑爷的人物品貌,待到真在一起了,越发喜欢得无以复加。同时在心里起了几分张牙舞爪的恶念:都是人,凭什么姑娘就样样顺心,吃的是顶好的,穿的是顶好的,睡的男人也是顶好的!以前姑娘是主子,她是丫鬟奴仆,自然是云泥之别,现在姑娘是二奶奶,她是姨奶奶,睡的是同一个男人,不算平起平坐,也是半坐半跪,而且,姑娘是绝了生育的,而她还能生,要是以后给二爷生上三五个儿子女儿的,她就不信翻不了这命格!再者还有说法,姑娘小产之后元气大伤,不光是绝了生育,没准儿还要短命早死呢,要是那么的话,她没准儿还能仗着生了儿子的功劳被扶正了做正房太太呢!
这么胡思乱想了几日,安儿心里又鼓起了勇气,后来又听说二奶奶病了,还特为请的太医院的御医来诊治的,安儿便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病,心里暗暗地谋划上了,二奶奶会不会……万一死了呢……
安儿顿时在屋里坐不住了,借着去探视二奶奶病情的借口去了居中的正房,不巧二奶奶才喝了药在被子里捂汗呢,打发她走,安儿缩头缩脑地出来,见平儿守在门口,拿着个绣花棚子刺绣,她仗着打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挨着平儿坐下,借着说家常闲话的时机探听二奶奶的病情实况。
平儿多机灵啊,面上一点不露,就引着安儿说话,直至她说出一句:“二奶奶这病……别是不能好了吧?”
平儿不答话,却扭头往后看,恭顺地说:“二爷。”
安儿先是吓得心魂俱散,随即又自我安慰:我不过是问候奶奶的病情,到底也没说什么要紧的,就是二爷听去了一言半语也无碍的。
谁知贾琏却是俊容冷冷,眉头微蹙,一副山雨欲来的模样,道:“安儿你过来,我有话说。”
☆、第44章
安儿惴惴不安地跟着贾琏到了侧边的一个小抱厦里,这本是素日二奶奶小坐和看账本的地方,清清静静地,倒是也适合说话,不过,二爷这么郑重其事地,只能叫安儿惶恐和畏惧而已。
安儿暗暗地在眼帘下四下里一溜,心里给自己壮胆,二爷能说什么!无非就是他听到刚才自己对平儿说的那句话,貌似有点幸灾乐祸二奶奶的病还盼着她早死的意思,究竟也没明说,做不得准的。大不了她到时候讨个饶儿,跪下求个情。或者……唉,这屋子怎么这么小,小得连张床都摆不下!叫她想撒个大一些的娇都没施展的余地。
贾琏自己坐了,端着丫鬟奉上的清茶饮了一口,心里衡量了一下,拿定了主意。
虽然答应了凤儿要将安儿遣去,但是,到底是睡过的女人,不好太做得绝情,贾琏本还打算和安儿本人好生商量一下,给她找个相对好些的人发嫁出去,也算是好聚好散,并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地,而且,万一安儿实在不肯,就留着她在后院也无妨,总之他不再碰她便也对得起凤儿了。无非就是每月多花二两银子的月钱,还不需要自己掏腰包,反正有公中的分例。
但是,刚才听了安儿漏出的一句话,就叫贾琏起了非撵之而后快的杀心了,小妾就该本本分分,安安静静,爷愿意给你点体面宠爱是你的福气,不愿意给你你要黑了心肠想东想西就留不得你!
安儿还以为二爷不过是嫌她说话没分寸,冲撞了二奶奶,二爷无非就是斥责几句,她都想好了如何应对和叫二爷消气了。可是,当“给你二百两银子,送你回你老子娘那边去另行嫁人”的话语从二爷那两片形状优美的薄唇中吐出的时候,安儿惊得一歪身,坐在了地上,随即往前爬了两步,抱住贾琏的小腿,大哭起来:“二爷,您不能对安儿这般狠心,一点不顾忌往日的情分!安儿是说错话了,却实实在在是无心的,不是故意咒二奶奶的!二奶奶是安儿从小伺候的姑娘,安儿只有希望姑娘长命百岁地,岂能青口白牙咒她呢!请二爷宽恕。”
安儿不狡辩还好,这一狡辩,只能叫贾琏越发嫌恶,心想,是了,她是凤儿的陪嫁丫鬟过来的,本该掏心置腹地护着主子,这般行径,完全是背主了。
贾琏皱着眉,扯出被安儿抱住的腿脚,起身说:“太没个规矩了,亏你还是伺候了主子快要十年的老人儿!爷这里开恩放你出去,还给你银子,你还这般不知好歹。哼,一个丫鬟爬上来的,正经连个妾都不算,别说给你银子叫你走路,这也是爷素日宽厚,搁在别家,不喜欢的丫鬟,随便拿去发卖到窑子里去,或是打杀了也是无碍的,你可自己掂量一下吧。”
因为安儿是王府的家生子,为着体面,贾琏打算叫她歇一晚上,明天一早找个妥当会说话的心腹奴才给直接送回王府去,交予岳母令其老子娘领走,也就十分妥当了。想来一个丫鬟而已,给二百两银子还许她家另外许配人家,简直就是天上掉金元宝的好事。
一时安儿浑浑噩噩回了自己的房间,流着泪收拾自己的包裹细软,一会儿她停下颤抖个不停的手,目光中恨意乍现:凭什么!二百两银子就想打发她走人?再说了,那二百两银子也落不到她手里,家里还有狠心的爹娘和狼一般的兄弟,到时候一准儿瓜分完了,将她往边上一扔,死活不管!
怎么办呢?安儿流着泪想了许多,求二奶奶?门都没有,没准儿就是她挑唆着二爷如此的!二爷最近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居然跟她好得巴心巴肝地!求二爷?人都见不着他了!再说,今儿把该说不该说的都说了,他都一点没心软,想要求他也是不中用的。还有谁呢?
安儿的脑子里忽然闪现出一个人的脸,同时伴随着一不做二不休的歹念:可以去求二太太,请她给我做主啊。话说二太太也是王府的姑太太嫁过来的,我娘以前还给二太太做过丫鬟呢,总有点老的情面在,再说,二太太之前也暗示过我,叫我留意着二奶奶的举动,有什么瞧着是把柄的事儿都可以给她说,还说有赏赐,当时我是不敢,现在,既然要求着二太太做主,不敢也得敢了,不然白眉赤眼地,谁会平白帮忙啊?
当下安儿主意定了,不顾夜深去找二太太,好容易才见着了,跪在地上哭求不止,二太太手里拈着一串佛珠,不为所动地听着安儿的苦苦哀求,最后只说了一句话:“安儿,你是我们王府出来的丫鬟,能帮忙我当然是愿意帮忙的,只是,这侄儿和侄儿媳妇的屋里事,叫我一个做婶子的如何好开口?”
安儿心一横,往二太太的跟前爬了两步,说:“太太,有一件事,安儿一直想给您说来着,就是……”
二太太脸上这才露出微微的笑意,说:“要说什么,趁着这会儿没人,快说吧。说了,我才好给你做主啊。”
安儿说:“二奶奶一直在外面放利子钱!而且,她放的钱都是咱们府里的公中的钱!就是这上上下下的主子奴才的月钱!她每个月初二三就从外面的大账房一股脑儿都关了来,拖延一个月收了外面的利钱才收回来,发下去的!所以,每次发月钱都要拖上个二三十天!害得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在抱怨,特别是下面的人,一个月拢共才几百个钱,叫二奶奶把持着,都要喝西北风了,二奶奶倒好,拿去放利子钱,一个月总有几百两银子落袋里!”
二太太早就知道这档子事了,不过都是猜疑,没有真凭实据,再说,凤丫头拿着府里的月钱翻出来的利子钱总要用一部分来填补府里的窟窿,二太太也就随她去了,反而是赵姨娘等几个要抱怨的时候,还帮着遮掩蒙混过去。
现在就不一样了,凤丫头如今不理府里的事,利子钱也不放了,府里又是一天不如一天,窟窿越来越大,二太太再多的嫁妆也填不了啊,再说,还要留着些个给自己防身,和备着给宝玉娶媳妇呢,岂能都填在里面了?再说,凤丫头如今桀骜,眼里没人,上次当着老太太的面冲撞于她,叫她气了好几天,气得嘴里长了三五个火泡,疼死了!现在,现有的把柄和证人送上门来,倒是可以借这安儿的嘴巴打压一下凤丫头的嚣张气焰!
二太太还想多从安儿嘴里挖出些猛料来,奈何安儿只是熙凤身边的大丫鬟,却不是平儿那般推心置腹的心腹丫鬟,所知有限,就这个利子钱的事情还是有一次旺儿媳妇着急说漏了嘴才叫她听到的,别的……实在是不知道了。
二太太便将安儿领导老太太跟前去了,一边走还一边叮嘱:“事儿闹得越大越好,见了老太太你就使劲儿地哭,也不等她把周围的人散开你就把利子钱的话说出来,越多人听到越好!”呵呵,这府里上下人等最关心的无非就是月钱了,上层主子还好些,下面,从姨娘到丫鬟,都是些苦瓢子,要是知道凤丫头拖欠着月钱自己在外面成百上千地赚利钱,一人一口唾沫都要淹死凤丫头,看她以后还怎么在人前要强说嘴!
☆、第45章
今儿贾母午觉歇得时辰大了,晚上恰逢薛姨妈过来闲话,便索性又叫了尤氏和邢夫人来作陪,四个人抹骨牌。
贾母笑着对尤氏说:“可惜二太太不会抹骨牌,不然,就犯不着大老远叫了你来陪着,你一会儿晚了回去,珍哥儿可是要怪我这老婆子贪玩了,碍着你们小夫妻了哈哈哈。”
话说尤氏因为尤二姐尤三姐的事情失了体面,正灰头土脸着,遇上贾母叫去相陪着打牌,岂有不乐意的?现在又看贾母好模好样地跟她说话,越发自觉脸上有了光辉,尤氏忙满脸堆笑地回答道:“老太太把我们说得太不堪了,我们恨不能天天伺候着老太太高兴呢,还怪什么,求之不得。”
当日为着贾琏受伤的事情,贾母因为气急和心疼,把尤氏喊了来狠狠地责骂了一顿,又令她跪了一夜。如今,尤氏的两个拖油瓶妹妹都没落着什么好下场,尤老娘也死在狱中,贾母回过神来,也觉得这惩处过逾了些,心里怕尤氏怨愤,毕竟是那边府里的大奶奶,便想着安抚她一些,故而今日招了她来,对她和颜悦色,试图挽回一些。
可是,经过刚才这一试探,贾母见尤氏语言卑微,形容恭谨,便想着,女人都是如此,有了丈夫自然是以夫家为根基,看她这没气性的,即便是心里有些怨愤,面上至少是一丝儿也不敢露出的,也就算揭过去了吧。
另外两个人,邢夫人和薛姨妈都是面上带笑,不时地附和着老太太的话,话说这骨牌抹得着实累人,只能输不能赢,不然叫老太太输了彩头要不高兴,输又要输得又技巧,因为只能输给贾老太太,没得便宜了别人的……
几个人各自怀着心思,“哗啦啦”抹着骨牌,一会儿,邢夫人忽然疑惑地抬起头来,说:“我怎么听着外面有哭声,老太太这里抹骨牌取乐呢,哪个丫鬟这么么不懂事,在外面哭哭啼啼地?”
就站在老太太身后帮着看牌给其他几个人发暗示的鸳鸯忙起身来,说:“我去外面瞧瞧去。”
正说着,几个人就看着王夫人进来,身旁随着一个眼睛都哭得红肿了的年轻女人。贾母顿时也疑惑地将视线望过去,觉得这女人有些眼熟,看衣着打扮像是哪一房的姨娘,就是想不起来名字也对不上号。
王夫人陪着笑地向着贾母开口,说:“老太太,这是琏儿的屋里人、安姨娘。原是我们王家的家生子儿,后来随着凤丫头陪嫁过来的,又叫琏儿收了房。本来都好好地,今儿琏儿忽然说要撵了她去,这天大的委屈无处诉,她只跑来对着我夹缠不清。我一个婶子怎么好管侄儿的屋里事,只好带了她来见老太太,讨老太太一个示下。”
王夫人这话才说完,女人就依膝跪下,哭着说:“老太太,二爷本是无意撵奴婢的,都是二奶奶容不下奴婢,拿奴婢的错处。究竟奴婢也没犯过什么大不了的过错,无非就是知道了二奶奶挪用府里上上下下的月钱在外面放利子钱罢了。求老太太做主啊。”
本来贾母见这来者不善地,想要先叫牌搭子散了的,谁知这一个没来得及,就叫这什么安姨娘竹筒倒豆子一般全倒了出来,偏偏指着的是她孙儿媳中最得意的第一人凤丫头,还是这样招人诟病的事情,气得贾母白了脸,指着地上跪着的安姨娘,说:“你这是什么规矩,我还没许你说话呢,你倒是倒车轱辘一般就倒出来了,叫亲戚们听着笑话。”
安儿不敢辩解,只是跪在地上,泪如泉涌,看着叫人怪不落忍的,周围看着的人又听到琏二奶奶放利子钱这样耸人听闻的丑闻,都一个个咬指啖舌,勉强维持着安静。
被贾母这么一说,薛姨妈心想,笑话啥啊,我自己家里也尽是丢人的事,盆儿莫笑锅儿黑罢。她忙起身赔笑说:“老太太这会儿有事,我差不多就该回去了。”薛姨妈见这安姨娘是姐姐带进来的,偏是指认的熙凤的过错,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居然叫她们窝里斗了起来,便很聪明地选择了避嫌,而不是继续留下来听八卦。
倒是尤氏和邢夫人都没走,眼里闪着兴奋的光。
邢夫人一向是手紧,嫁过来之后没捞着管理贾府的权利,天天看着二房那帮子人卖弄才干管家捞油水,琏儿那媳妇也是胳膊肘往外拐,一心一意地偏帮着二房太太,早就看得她浑身上下都冒酸气了,现在看着二房和琏儿媳妇狗咬狗,倒是满心的幸灾乐祸,只在心里解气:该!
尤氏就更别提了,尤二姐尤三姐再不好,也是她的妹妹,落得那么个下场,哪里能心里好过呢?老太太是怪不上的,只好怪贾琏两口子了,贾琏被尤三姐戳了个透明窟窿似乎也怪不太上,所以,尤氏心里最嫌的就是熙凤。现在见这丫鬟背主告状,还掀出这么一桩不得了的罪名,尤氏心里只有称心如意的,她的唇角掩饰不住地扬了起来,同时两眼发光地注目着接下来的事态发展。
所以,在场的几个人,除了贾母有心偏袒之外,另外几个人竟然都是打算要“墙倒众人推”的,特别是尤氏。
贾母不悦地看着二太太,心想,早知道这老二媳妇是个心术不正的,亏得她还是凤丫头的嫡亲的姑妈,竟然帮着外人来挤兑凤丫头!便缓缓地说:“再大个事儿,总要等凤丫头身子好了再说。现在琏儿两口子都躺下了,养伤的养伤的,养病的养病,怎么就不叫他们消停一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