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民生疾苦回来后,黛玉并没有严苛地命令家中下人皆随着自己和卫若兰一般以俭省为要,十分缩减下人的用度,只在厨房因她每次用饭都命他们做小小一份而感到疑惑时,吩咐谢管家带着他们和家中对此也觉得好奇的一些下人去田间村中逛一回,亲眼目睹百姓之辛劳以及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之景,家来后自便。
虽偶有一些下人养成了奢靡的脾气,依然故我,但却有七八成的人都效仿卫若兰和黛玉夫妻,按照自己的食量向厨房要饭菜,丫鬟们多随黛玉用小巧碗碟,量够饱足不剩。
黛玉亦未惩罚依旧奢靡者,却奖赏俭省者每月一百钱。
黛玉寂然用毕,饭菜皆去其七,漱完口,她便吩咐雪雁道:“一会子告诉厨房,晚上不必做这么些,一汤一饭即可,明儿来客按待客的席面做,等客人不在了再按从前。”
雪雁笑嘻嘻地应了一声,服侍黛玉收拾好,方和紫鹃等人下去用饭。
次日一早,刘氏、许氏和史氏湘云妯娌三个如约而至,黛玉在正厅前台阶下相迎,刘氏和许氏受宠若惊,连称不敢,忙携湘云一齐行礼。黛玉含笑扶起刘氏,道:“既是亲戚,便不必如此多礼,外面热,快随我进屋。”
进厅后分宾主落座,黛玉命人上好茶,暗中打量湘云,见她服色鲜明,花饰精致,竟胜从前,眉宇间亦无愁苦,爽朗一如昔日,便知她婚后安泰。
她打量湘云时,湘云亦在心中品度黛玉。
看黛玉虽然身处陋室,但神色坦然,气度从容,一二年不见,竟似胜过宝钗之美,若是此时再和宝钗并肩而立,势必无人敢说宝钗气度不如,模样为上。
黛玉不好先和湘云说话,便问刘氏道:“府上几时过来的?”
刘氏约莫三十三四岁的年纪,体态丰满,圆脸白皙,眉梢眼角透着一团和气,笑容可掬地回答道:“昨儿才到祖居。老太太和太太说原该亲自拜见县主的,不想老太爷仙逝后,老太太三五日地不好,太太又未满服,只得先打发我们来给县主请安。”
黛玉忙笑道:“都是亲戚,哪里就客气如此了?该我这个晚辈去瞧老太君才是。那年在京城中和史大妹妹一别,这些年没见,不想今日竟得相会。”
刘氏笑道:“想着三弟妹和县主的情分,今儿她也来了。”
黛玉听了,方问湘云别来之事。
湘云笑嘻嘻地道:“我一切都好呢。老祖宗、太太和两位嫂嫂都是再好不过的人,又体贴又大方,又不爱拘着我,素日里容着我大说大笑的,并不拘束。”
刘氏笑道:“三弟妹性子好,人又伶俐,天真无邪,心无尘埃,不像我们家的女孩儿扭扭捏捏,老太太极爱她,每常叫到跟前一起顽乐,总说笑得痛快。原本娘儿两个约好入冬堆雪人烤鹿肉赏梅花,不想老太爷忽然没了,竟未叫我们瞧见是何等美景。”
说到老太爷仙逝,刘氏脸上的笑容敛起,微露悲伤之色,想起公公耽搁三年,三年后起复不知如何,刘氏脸上的悲色愈加浓重。
黛玉解劝一回,道:“逝者已矣,多说无益,竟是节哀罢。”
话题一转,说起湘云,不提湘云昔日出格之事,只说道:“我这妹妹和我一样,都没有了爹娘,到了府上,才是自己的家,也是府上厚道,使得她的性情一如在闺阁之时。”
刘氏转悲为喜,笑道:“我们一家上下都喜欢三弟妹,料想只有好人家才养得出她这样的性情为人。虽然我们是平安州人氏,但是离家这么些年,我们妯娌都不曾回来过,当地竟没一个个认识的人家,只她和县主姊妹情深,县主不嫌弃,就叫她常来陪县主说话解闷。”
黛玉目光流转,已明其理,道:“外子出门去了,我不住在州城,难免寂寞,史大妹妹愿意过来,我自然扫榻以待。”
湘云听了却是嘻嘻一笑。
她们妯娌三人在卫家用过酒席,陪黛玉说一回话,打听到平安州诸般消息,方告辞回家。自始至终,湘云都不曾和黛玉单独说话。
送走她们,紫鹃一面给黛玉卸下头上的首饰,一面悄悄抱怨道:“姑娘果然不能和史大姑奶奶常来往,单凭史大姑奶奶出京前姑娘给她的那些子消息,她也不该如此。难道她来了咱们家,还得姑娘上赶着找她私下说话不成?”
雪雁递了篦子过来叫她给黛玉通头,同时将云肩搭在黛玉肩上,也道:“史大姑奶奶还是和从前一样,待咱们姑娘始终不见亲切。”
紫鹃笑道:“从前就不说了,单说如今。姑娘和大爷越来越好,大爷不到二十岁,身份地位竟比葛老爷高了一些,何况尚未参加乡试的葛三爷?如今姑娘和史大姑奶奶都是出了阁的,再不能按闺阁身份论,史大姑奶奶连个诰命都没挣上,心里难免有些不受用。”
湘云随着刘氏和许氏拜会时,紫鹃在下面招待昔日的姐妹翠缕连同刘氏和许氏带来的大丫鬟们,早从翠缕口中打听到史湘云所思所想。
再者,卫若兰才貌双全,少有人及,而葛三爷相貌平平,身材又不甚高,湘云自小长于荣国府,常见宝玉之面如冠玉,唇若涂朱,再看葛三爷,虽然婚后日子过得十分自在,葛家上下无人为难于她,但是她心里仍有一份不足,对葛三爷就有些淡淡的。
翠缕是史湘云的陪嫁丫鬟,总管史湘云房中诸事,最是忠心耿耿,见湘云如斯,每每解劝湘云,犹未劝得史湘云回转,幸喜葛三爷倒爱湘云为人,至今一心一意。
黛玉一怔,随即道:“说这些有什么趣儿?”心里倒是明白了,不由得摇头。
在她未曾倚仗父荫得到册封时,姐妹间论及门第,总是湘云第一,毕竟她两个叔叔都是侯爷,她由叔叔抚养,自是侯门千金,如今自己是节度使的夫人,她是秀才之妻,自己并未在意,不想她竟在意起来。可是,亲戚又怎能以门第而论?
听紫鹃说到湘云待葛三爷不肯十分用心,黛玉不觉蹙眉,千言万语化作一声长叹,对此不予置评,各人天命如何,皆由性情所致,是好是歹须得自负。
雪雁嘲笑道:“那几个姑娘里再没一人的日子过得比史大姑奶奶更好,竟不知足。”
葛家是厚道人家,葛三爷待她又一心一意,多少千金小姐求都求不来,就是迎春都不如她,跟前也有几个姬妾丫头碍眼。
紫鹃闻言一笑,又道:“听翠缕说,葛家老太爷去年七月二十八日没的,按照常理,出完殡就该回乡了,不料他们说平安州不平安,方一直逗留在两江,直至今年听说大爷剿灭平安州的匪患,他们才启程回来,路上老太太又病了一回,直至如今方到。”
黛玉等她篦完头发,将万缕青丝披散在肩后,用一根红绳松松地挽着,起身换了一件轻便的纱衣,道:“他们原该小心谨慎,这并不是错。”
紫鹃和雪雁听了,方不再多说。
湘云果然没有常来找黛玉的意思,往后每回都是刘氏或者许氏来找黛玉时,她都在一旁作陪,言谈举止也极入耳。对于往事黛玉虽然并未深恨于心,但若说毫无芥蒂却也不是,湘云不来,黛玉自然不会上赶着邀请她过来作客,葛家守孝闭门,黛玉也有理由不去拜会。
久等卫若兰不回,黛玉虽然常接到卫若兰保平安的书信,但是心里挂念,每日都在想卫若兰在沿海如何了,夜间难以安眠,很快将湘云的心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反观葛家守孝闭户,湘云一如从前自在。
翠缕见湘云从葛老太太房中回来,服侍她更衣卸妆,劝道:“咱们来平安州这里,人生地不熟,还得住二年,趁着林姑娘来平安州一年多了,位高权重,诸事皆知,姑娘好歹用些心。不看别的,单看林姑娘不计前嫌对姑娘的那份照应,姑娘也该多去节度使大人府上走动走动。除了林姑娘和宝玉,姑娘离开京城待嫁时,又有几个对姑娘如何?姑娘和林姑娘来往亲密,就是咱们府里,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也不敢怠慢姑娘。”
湘云把玩着宫绦系着的金麒麟,不以为意地道:“我如今一切安好,弄这些劳什子心思作什么?没的显自己小气,倒叫人小看了咱们。”
翠缕无奈地收住了话,不再多言。
因史鼐今年调回长安城了,七月底葛家备节礼,打听到卫家亦早早备礼意欲送往京城各处,刘氏忙亲自走了一趟,两家送礼进京的下人一起上路,好相互照应。湘云也急急忙忙地备了一份礼,命人捎往京城,送至荣国府。
贾母近来身上不好,不到半年,大病小病竟已七八次了,正卧在床上听宝玉说外面的趣事,闻得卫、葛两家送了节礼来,便要亲自过目。
宝玉陪笑道:“老祖宗等着,我去请大嫂子叫人搬进来。”
李纨得信,亲自送过来,除了给府上的节礼,黛玉和湘云都有单给贾母的孝敬,黛玉送的是上等人参二支、灵芝两朵、燕窝两盒和两色针线,湘云送了两套亲手做的衣裳鞋袜,连同抹额等一应俱全,绣工愈见精湛。
贾母一件一件地见了,心中十分欢喜,含泪道:“我没白疼了这两个丫头,三节两寿都念着我,想得都细致体贴。”遂命鸳鸯将药材收起留给自己配药。
宝玉已解世事,何尝不知府里生计?服侍贾母睡下,回到怡红院暗暗垂泪。
袭人递了一块手帕与他,尚未来得及以言语安慰,就见茗烟过来说冯紫英有请,宝玉换了衣裳出去,冯紫英举杯向席间请来的众人道:“你们听说了没有?西海沿子的爪洼国向咱们求和了,他们国家已派来使在路上,意欲迎娶一位公主回去,以结永世之好。”
宝玉笑道:“这么说,南安王府大胜了?竟是甚好。想起他们先来侵犯咱们,如今他们一败涂地,便是我这样万事不管的人都觉得十分解气。”
随即又叹道:“不知哪家女儿倒霉,被选去做王昭君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