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章夫人道:“谁不知政老爷的本事?这一二十年里,政老爷替多少没有门路的人谋得实缺,便是起复不了的和捐官谋不到好职缺的凡求到他跟前无不心满意足,我们老爷素日里常赞,十分佩服政老爷。政老爷连捐官起复等大事都能左右,何况只是救我那清白无辜的可怜女儿脱离苦海?救她出来,不过是政老爷一句话的事情。”
黛玉眉头微蹙,道:“我竟不知二舅舅有这样本事,京城里比二舅舅有能为大有人在,夫人何苦叫我写信求二舅舅?”细想章夫人所言和自己所思,黛玉诧异于贾政左右朝廷任命官员的本事,倒不像是没有本事的人。
章夫人理直气壮地道:“县主是政老爷嫡亲的外甥女,又在当今圣人和皇后娘娘跟前极有体面,卫将军亦受隆恩,县主亲自写信,自然比我们更容易得到政老爷的同意。”
黛玉不怒反笑,摆手道:“夫人快别这么说,我自恃没有这样大的脸面。”
见章夫人脸上闪过一丝不满,黛玉紧接着笑道:“跟夫人说一句推心置腹的话,之前我那些话并非假话,夫人若不信,着人去京城里打探打探就知道了,我幼时丧母,初进京城时连两位舅舅的面都不曾见过。”言下之意就是她跟两位舅舅并不亲密。
章夫人犹有不信之色,道:“我不信,政老爷是县主嫡亲的舅舅,谦恭厚道,大有祖父之遗风,世上无人不知,岂会连这一点体面都不给县主?”
黛玉道:“骨肉之情无关于朝廷大事,二舅舅刚直不阿,原就不爱徇私枉法。”
她不爱揽这些事上身,虽然她很清楚似章氏这样的妇孺人等无辜,但是既享受了家族带来的荣华富贵,便该承受家族盛极而衰带来的苦难,一如自己,一如迎探惜。只不过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迎探惜乃是昔日的姊妹,自己不忍看她们落难,方有援手之举,对于章氏却无此等心思,也许这就是亲人和外人的区别。
章夫人见黛玉不同意,继续苦求道:“求不得政老爷,县主等卫将军回来,求求京城里两位陈大人如何?两位陈大人位高权重,几句话就能解了小女之苦。”
黛玉忙道:“我自己的亲舅舅我尚且不敢求,何况他舅舅?”
章夫人忍不住道:“人生在世,谁没个求人的时候?咱们这样人家,原就该守望相助,这么推辞,明儿自己遇到了事,面对别人推三阻四时,县主又该如何?”
“夫人放心,我们家就我和他两个,小心翼翼尚且不足,哪里会做违法乱纪之事?便是命运不济,得罪了人而失势,也只能怪自己。”察觉到章夫人恼羞成怒,黛玉却无丝毫畏惧,两家私底下早就水火不容,面儿上说说笑笑不过是维持彼此的颜面,哪有什么交情可言?
章夫人听了,只得恨恨而归。
黛玉却不肯对她失礼,反送至二门方回,回来就听紫鹃担忧地说道:“得罪了他们可如何是好?章夫人虽是强人所难,但是言语间也有些道理。”
黛玉不以为意地道:“拒绝了倒好,答应才是事大。”
紫鹃略觉不解,紫毫索性拉她出去,详细地与她说明厉害,答应章夫人所求不说违法,更会让长泰帝不满,救甄家女眷岂不是和长泰帝作对?说长泰帝严苛连累无辜?长泰帝此后如何信任卫若兰?而且今日救了章氏,来日便有李氏、王氏,都不想随着夫家获罪,都来找黛玉,那成什么样子了?紫鹃听了恍然大悟,忙赞黛玉做得对,竟是自己误了。
黛玉道:“别在这里说这些了,快去收拾东西,咱们早些搬到庄子上小住,享受田园之趣。”她自己却在回思章夫人进门后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加以分析,好知外面诸事。
每想太上皇和长泰帝的权势此消彼长,黛玉就觉得欢喜,实在是太上皇用的人殃及百姓。
卫若兰晚间回家时,黛玉将此事细细地告诉他,继而道:“是不是章家在京城无人可托了,所以想走二舅舅和咱们两位舅舅的门路?我那位二舅舅,别人不知道,咱们岂能不知?甄家被抄也有些时日了,何尝见过他有什么雪中送炭之举?”
卫若兰笑道:“猜着了。咱们尚未成亲的时候,我就在陛下那里看到一些罪证,事关素日和章家有来往的人家,好几家都被罢免官职,正审问着呢,等罪名落实少不得也是抄家。”
黛玉颔首道:“这就说得通了。”
甄家被抄,和章家常来往的几个京官人家又都自顾不暇,章家远在平安州对京城的事情鞭长莫及,自然想到了贾政,他们似乎觉得贾政必能办成这件事。
也由此可以看出,长泰帝正在逐渐掌控朝堂,章家亦感受到了危机。
卫若兰道:“倒是没想到章家会想到二舅舅。他们是怎么想的?来找你。他们自己写信过去,只怕都比你我的书信分量重,我没记错的话,章家素日和贾家有所来往,乃是世交,近年因大舅舅不敢惹事,才慢慢淡了些。”
黛玉寻思片刻,道:“你说的是,不该求到我跟前才是。他们这样,倒显得多此一举了。”忙又回想在章夫人跟前的言语,不禁苦笑,那些话虽是实话,传到贾政耳朵里,只怕不好。
卫若兰听出她的担忧,安慰道:“怕什么?你说的是实话,便是他们觉得你在抱怨也无妨,咱们也能说是为了推掉章家所求才不得不这么言语。寄回京城的书信不是没送走?一会子我修书一封,寄给二舅舅,特地说明此事,向他赔罪。”
其实黛玉那些话叫贾政听到也没什么,本来就是事实。
黛玉叹道:“只好如此了,这封信你来写,我不写,话都没说,信也无话。幸亏我在章夫人跟前称赞二舅舅刚直不阿,不爱徇私枉法。”比之自己的抱怨,这样的话让人觉得入耳。
卫若兰嗤笑一声,道:“二舅舅若是刚直不阿,不徇私枉法,就不会有贾雨村傅试赖尚荣之流如此肆无忌惮了。赶明儿这些事揭出来,件件都是罪过,当今圣人最忌讳什么?最忌讳下面的臣子为了私意人情随意给人安排官职。你想想,将来满朝文武或者各地外放官员多是别人安排的,圣人如何放心地用?说起这个,我倒佩服起岳父来,贾雨村求到跟前,岳父分明有能力替他安排,却偏偏交给二舅舅料理,自己一点儿都不沾手。”
黛玉啐道:“听你说的,好像我父亲很狡猾似的。你来说,我父亲那时在扬州就任,如何跑去京城给雨村先生谋职?起复总得去吏部,托给二舅舅,原就是常理。不过,你说我若没遇到你,书稿中贾家获罪抄家,二舅舅的罪名里会不会就有这么一桩?”
卫若兰一呆,随即说道:“瑶瑶,你好伶俐,你这是说如果贾家抄家,二舅舅身上有这么一桩罪名的话,也算得上是岳父大人替你出气了。”
黛玉笑道:“说得我父亲好像有神机妙算之能,其实是将我所托非人罢了。”
她望着汝窑花囊中插着的几支秋菊,幽幽一叹,道:“不过,想到我在他们家里就那样死了,等到他们抄家时有一样罪名是因我父亲所致,正如你说的,我心里觉得有些解气。”
卫若兰最不愿再听黛玉的悲剧命运,扭头就地呸呸两声,转过来以手掩住她的口,不悦地道:“说什么死啊活的,不知道忌讳一点,快呸两声出来。那书稿中的一切悲剧都和咱们不相干,咱们都好好的,活个天长地久,才不枉此生。”
黛玉听了,效仿他呸呸两声,跟着笑起来。
卫若兰把玩她鬓边垂下的一串珍珠,道:“章夫人爱女心切,料想她回去后,定会越过你我给贾家的二舅舅写信,两家毕竟不是没有来往。”
黛玉忙道:“既然如此,咱们快些写信送进京城,赶在他们头里,免得他们胡说。”
卫若兰极赞同,叫人拿纸笔写信。
黛玉昨日已写了一些给贾母、凤姐、惜春等人的书信,宝玉和贾政的今日都由卫若兰亲笔,将各封书信整理好,和卫若兰送进京城的折子一起上路。
卫若兰在折子里只说自己如何操练、如何屯田、又云平安州大营中人数多少、所需冬衣多少等事,或者写一写当地的粮价、田价等事,或者请罪说至今没有匪徒踪影等事,一五一十,清清楚楚,这些事情都不怕人中途截取知道,故按平常由驿馆传递进京。
因秋冬之际各地的租子常常由庄头押着不远千里地送往主家,大部分主家都在京城,走水路的倒好,走旱路的几乎都会经过平安州一带,卫若兰虽然不敢确定匪徒必会出没,但是有备无患最好,于是他越发用心操练兵士,操练之余还要屯田,种出来的庄稼收成时,好做粮饷,不仅如此,每日都会派底下的武官率领千百人,一队一队地四处巡逻。
匪徒凶悍,悍不畏死,兵器马匹都属上等,平安州大营的步兵配备远不如他们,百十人的兵士不大容易对付他们,所以每一队兵士巡逻时人数都在上千,以免出现伤亡。
柳湘莲对此颇有经验,损失不少弟兄,非常赞同卫若兰的决定。
至于那些不敢和匪徒交锋的武官,见识了卫若兰的本事后,胜过柳湘莲十倍,连身边的亲兵小厮功夫都不比柳湘莲差,渐渐多了几分信心,也用心地和兵士们一样接受操练。
那些匪徒十分沉得住气,一直蛰伏不出,连带兵士都觉得焦躁,往日不希望匪徒出现时他们常常出没,劫财杀人,如今盼着他们出来自己好将之一网打尽,他们却又不出现了。卫若兰倒很坦然,越发觉得这些匪徒训练有素,绝非寻常。
卫若兰忙忙碌碌的时候,黛玉平安迁至庄子小住,美其名曰舍不得卫若兰每日奔波。
听到黛玉迁居的理由,果然就有人在背后里笑话她不害臊,卫若兰住在平安州大营里不回家她都不放心,可是,说这些话的人心里何尝不含酸。
对此,黛玉置若罔闻。
四个庄子里只有这个庄子占地最大,修建得用心,除了粮仓外,庄内房舍皆是一色青砖黛瓦,极尽朴素,完全无法和城里的雕梁画栋相比,谢管家十分羞愧,只说委屈了黛玉,而黛玉却觉不错,吃住和往常一样,房舍华丽与否倒是小事。
既然房舍普通,屋里除了家具外,便不设华丽之物,多是书籍鲜花茗碗等,卧室纱帐锦被等亦挑和房舍相配的颜色花样,显出几分清雅别致来。
她来了庄子,陈蕊少不得跟了来,借宿庄内客院,英莲母女自不必说,亦随周魁。
没过几日,她和卫若兰各地庄田的租子都送了过来,刚到平安州地界就有卫若兰麾下亲兵或者柳湘莲等带营地中的兵士亲自护送到来。为了引蛇出洞,卫若兰起先都没派人去护送押运租子,只安排几个心腹悄悄窥探,可惜匪徒未入彀中,接连三五次都不曾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