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家送走所有客人之后,孙清又扑在孙大奶奶怀里大哭起来,直哭得小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若是往日,孙清这样哭法,阖家上下早就心软了,今日却不见人来安慰自己,孙清越发觉得委屈。
孙大奶奶见自家姑娘哭得这样伤心,到底心疼。终于站出来对孙瑜太太行了礼道:“太太,便是清儿不好,到底年幼,太太看她哭成这样,必是知错了。太太不看媳妇面上,单看咱们大爷面儿上也疼媳妇一疼,清儿小脸憋得通红,再这样哭下去,只怕伤了身子媳妇心中难受。”
孙清是孙家三代唯一的姑娘,孙瑜太太也心疼得什么似的,但是孙清再不能这样娇纵下去,只得问孙清道:“清儿,你可知错?”
孙清忙点头说:“孙女知晓错了。”若是往日,孙清但凡开口认错,祖母必是饶了自己,谁知今日,孙瑜太太却并未让她起来,而是慈祥的说:“那清儿,你告诉祖母,你哪里错了。”
孙清一愣,道:“回祖母的话,清儿是主,林姑娘是客,主人不当和客人争东西。”
孙瑜太太摆摆手,让其他下人都下去,只留孙大奶奶和孙清在屋里头,才缓缓的道:“清儿,你还记得你去岁生辰立下的志向不?”
孙大奶奶和孙清见孙瑜太太说得严肃,又突然提起这件事来,母女两个也被吓着了,母女两个一起严肃的点头。孙大奶奶说:“太太,清儿累了,我先让陈妈妈带她下去休息,有什么话,太太跟我说,我会去好好教导清儿。”
孙瑜太太自然知道长子媳妇的意思,但是若是孙清当真要一搏后位,这些东西就该学起来了。因而轻轻摇了下头说:“不必了,若是清儿志向不改,从今日起,有些东西她就得学起来。万不能将她作小孩子看待。”
孙清却摇头说:“清儿志向不会改,清儿将来要做……”
孙清的话只说一半,就听见哗的一声,孙瑜太太将一个茶碗掷在地上摔得粉碎,满脸怒色。孙大奶奶和孙清见了孙瑜太太突然暴怒,都吓了一跳。孙清瘪瘪嘴,险些又要哭起来。
孙瑜太太却肃然说:“清儿,你记住,你若真的立下青云之志不改,从今日起,你越想要什么就越不能说出口,当着最信任的人都不行!”
孙清吓得有些愣了,木然的点点头。
孙瑜太太又接着说:“今日的事,你们看那林姑娘,比清儿还小一岁。凭模样气度,凭言行举止,若是到时候那林姑娘和清儿一起参选,你们说,清儿的胜算几何?”
孙大奶奶听了这话一呆,半晌说才喏喏说:“那林家读书入仕,未必愿意送女儿去深宫之中。”
孙瑜太太道:“你怎知道林姑娘不去?便是林姑娘不去,其他书香门第若是也有如林姑娘出挑的姑娘,咱们清儿比之又如何?今日见了林姑娘,你们母女就应该知道山外有山,若是你们收了那搏滔天富贵的心思也就罢了,若是要做人上人,今日起就要吃苦中苦。咱们孙家,就清儿一个姑娘,要么做人上人,要么高门嫁女,将来说一门咱们清儿可以当家作主的亲事。我无论如何不许清儿将来受委屈,更加不许咱们清儿成为搏富贵路上,别人的垫脚石!”
孙大奶奶不想今日闹一场,竟然引出婆婆这样一席话来。也肃然道:“可是那活神仙为咱们清儿批的云中牡丹,贵甲天下的命格,难道咱们就这样放弃不成?那活神仙可灵验得很。”
孙瑜太太道:“那一僧一道,确然批得几件极灵验的事,有好几桩已经应验了。我知道让你们夫妻就此放弃,你们必是不甘,清儿自己也是个志气高的,因而从今日起,我便不能纵着清儿了。清儿你记住,你今日之错,不是错在和客人相争,而是你争的方法不对!”
孙瑜太太一向是教育孙清要谦让有礼的,从不曾教育过她争强好胜,孙瑜太太教她如何争还是第一次,因而孙清也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看着祖母。
孙瑜太太接着说:“就说今日那林姑娘,你用这样的话挤兑她。她若是当场将簪子摔在地上,许多人家的姑娘看着,是你没脸还是她没脸?你说她得了簪子便是强过你去,她若是顺手将簪子赏给她身边的丫头,便是她的丫头也强过你孙家大小姐去,你说说又是谁没脸?可是她若真那么做,便是糟蹋长辈所送的礼物,虽然看起来解气,却自己也沾了三分不是,也不至于将清儿你衬得和她相去甚远。
偏她规规矩矩的将簪子还给祖母,祖母若是不接,便是咱们孙家的大人合着孙女欺负轻贱小姑娘,你得了脸,咱们家却落了不是。祖母接了,便是咱们孙家送出的礼,被人当面退了,退礼的人是小姑娘,我计较不得,在其他看着今日一幕的夫人、太太眼里,到底是林家大度,咱们家落了下乘,你知是不知?”
孙清虽然刁蛮,却也有几分聪慧,孙瑜太太细细道来,孙清也明白过来,点了点头。但心中却难免觉得受了气,因而心中又恨了一层黛玉。
孙大奶奶听了,也觉分外有理,这林姑娘明明比清儿小上一岁,办起事来竟然这样滴水不漏。因而问道:“这林姑娘处世这样厉害就罢了,偏生还长得那样出挑,叫我看了也忍不住心中赞叹,若是到时候她当真和咱们清儿一届参选,清儿岂非没有胜算?”
孙瑜太太摇头道:“这也未必,林姑娘固然秉绝代姿容,咱们清儿亦是一等一的美人儿胚子。且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林姑娘虽然模样气度没得说,心思也灵慧,我冷眼看来,她却高傲得很,轻易放不下身段和人相争。这样的性子若是进了后宫,必成众矢之的,慧极必伤,未必能走到最后。所以我方才说清儿若是矢志不渝,便要学会争,学会用正确的手段争。”
孙清听了,立刻道:“孙女志向不会改,求祖母教我。”
孙大奶奶却立刻下拜道:“前儿媳妇听说太太这次给林家下帖子,乃是为了城哥儿将来有好出路。因此媳妇以为这次林家来赴宴,原是老爷要和林大人结交,难道是媳妇误会了?若是太太有此深意,媳妇以后什么都听太太的。”
孙瑜太太却摇头道:“我给林家下帖子,确是老爷和要和林家结交的意思,发现林姑娘过分出挑,却是意外之警。你们要记住,尤其是清儿你记牢了:世易时移,做事切不可按部就班不知变通,定要顺势而为。只要今日还不是仇人,便可以做朋友。亦要知晓今日的朋友,未必一世都是朋友。就说这林家,林大人此刻深得帝心,咱们老爷自然犯不着白白得罪他,但是咱们发现林姑娘的出挑处,清儿早日学起规矩来,亦是另一桩好处。切莫要因为林姑娘将来有可能威胁到清儿的前程,此刻咱们就和林家敌对起来,每一届的秀女多少名门淑女,难道咱们都敌对不成?出头的椽子先烂,清儿你时刻皆要记住了。”
今日祖母说的这些话,孙清是第一次听说,还有些她并不能全部理解。但是她见祖母说得严肃,听来又觉极有道理,因而孙清听得认真得很。
孙大奶奶听说,亦是点头道:“太太见识广,以后我就将清儿交给太太了,太太怎么调教,我再不敢管的,也不敢心疼。”
孙瑜太太说:“有什么见多识广不见多识广的,不过年轻时候在宫里当了几年差,见过一些罢了。好了,今日就到这里,回去收拾收拾,明日去林家好生赔个不是。”
孙清听了要去给黛玉赔不是的话,心中又不高兴了,只想到方才祖母说的那一篇要懂得用对的方法争,切莫要做出头椽子的话,孙清又低下头不说话了。
孙清神色哪里瞒得过孙瑜太太,孙瑜太太摸了摸孙清的头,脸色已经不如方才严肃了,而是慈祥的说:“此刻那林姑娘已经得了大度得体的名声,反而要你去赔补是,我知道你心中必是不服。但是咱们已经落了下乘,就要想办法补救。这次不赔礼,外间便会永远留着咱们清儿刁蛮,林姑娘大度的印象,咱们清儿赔礼了,便谁也说不着什么了。既然清儿志向高远,就要从小爱惜名声。”
孙大奶奶和孙清听了,才明白过来,双双点头应是。
却说林家一行回到家里后,早将在孙府之事放下了。封氏也送了英莲回来,嘱咐一番莫要担心我,好生在姑娘身边当差的话。贾敏也已经打点好行李,只待启程又到扬州任上。
不想次日一早,就有管事来回孙家来下帖子,孙太太的车子也在外头候着了。贾敏忙命人请进来时,原来是孙瑜太太带着孙大奶奶、孙清来给黛玉赔礼。昨日孙清身边两个丫头给黛玉磕了头,孙清亦是说了一篇道歉的话,又递上一个锦盒,孙清还亲自端了一杯茶给黛玉。贾敏自是说几个丫头胡说,哪里用得着这样?
孙瑜太太却说原是应该的,我们明儿就将两个闹事的丫头发卖了,林太太只当疼我们清儿一疼。贾敏自然知道受了孙家的赔礼,反而对孙清的名声有好处,少不得在锦盒中略捡了一件并不贵重的礼物代黛玉收了,意思一下。小孩子间的事,孙瑜太太自然也不好强贾收重礼,这件事便就这样过去了。
第12章 贺礼(虫)
林家一行将将入了扬州城,早有林大带着下人来接。林如海见李罕也在人群里头,比之刚从金陵城外救回来时,长高了些,也结实了些,脊背挺直,看着越发英气了。
李罕见林如海骑在马上,忙过来行了礼,亲自牵了缰绳往盐运衙门走去。虽然林如海从不将李罕做下人看,但是李罕但凡有空,总爱守在林如海身边做些长随当做的事,后来林如海觉得这孩子知恩图报的心难得,也不管他了。
单说李罕并没有随林家人前往苏州,而是独自去了金陵。启程前,李罕禀报林如海说:自己到了金陵之后,全得李爷爷照应数年。如今我得了老爷救助之后不但吃饱穿暖,还有书读,但是也不能忘了李爷爷也对自己有救命之恩。这些日子,老爷赏的银子、东西自己也攒着,想趁老爷去苏州的日子回金陵一趟,也买些米面与李爷爷和当初一干贫贱之交,让大家也好好过个元日。林如海听了,赞其不忘本,倒添了一笔银子,使人置办了冬衣粮米,另差人同李罕一同送去,只当接济穷人罢了。因而李罕也刚从金陵归来,只比林家一行先到扬州两日。
到家之后贾敏等人下车,屋子早就收拾好了,不过是将苏州带回的各种礼物土仪该当入库的入库,该当送往各处分发送往。
这头还没安顿好,那头管事来报说北边儿来信并送礼了。自从林如海夫妻查到贾王氏和甄应嘉勾结暗害林家之后,贾敏难免和北边儿联系少了,除三节两寿照例送了礼物,省得被人说嘴之外,贾敏极少写信说林家的事。便是人情往来的贺礼,虽然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按以前一般的份例,但是贾敏心中已经远着母家了。
贾母固然不明就里,每每来信必问黛玉、林礞近况,王夫人亦做没事一般,保持和林家不远不近的距离。这次贾敏展信看时,却是北边来的贺黛玉生辰的礼物,且上至贾母,下至王熙凤,送的礼物皆比之往年重了一二分。虽然说是为黛玉庆贺生辰,却是林如海、贾敏、林礞皆有礼物。
贾母自是又提了一遍甄贵妃多么器重元春,说了将来看准了哪个皇子有造化,便将元春给谁,元春的前途定然是极好的。有元春照应,宝玉自然也大有造化,且宝玉人物品貌极好,自己活了几十年,再没见过比宝玉更好的孩子。总之洋洋洒洒的一篇,无非是宝玉多么好,和黛玉多合适,既然是知根知底的人家,不如早定。贾敏看了厌烦得很,少不得提笔拒了。
没过几日,林礞便又有些恹恹的提不起精神。自从上次礞哥儿病过一次,林家阖家都吓着了,不敢耽误,忙请了扬州极有名的几位大夫会诊,大夫只言乃是春瘟。但林礞吃了几剂药,并不见好转。贾敏整日急得什么似的,又暗暗的查了一遍林礞身边的丫头婆子,也都是妥当的,实在查不出有何不妥。
黛玉自从上次一滴眼泪解了林礞之毒,便想不知自己眼泪可否治病?于是又悄悄滴了眼泪在茶水中,哄林礞喝了,林礞果然一天天好起来。只好了没过两日,林礞又有些精神不济了。自从林礞病后,每日吃的喝的,顽的,黛玉都细细记录在册,这日翻看时,黛玉发现林礞病愈之后,喝了一次北边儿送来的贡品玫瑰露。
拿着手上整理的清单,黛玉愣了半日,若是这玫瑰露有问题,而自己一家都吃了,岂非全家皆要中毒?无论此事是何人所为,这人也太过狠辣。
犹豫半日,黛玉只将查明诸事悄悄告知了林如海。林如海听了,亦是好生生气,请了可靠的大夫验过,这瓶玫瑰露中含有少量的水银。水银提取自丹砂,少量服之,可使人慢性中毒,若是一个不查极易误诊为普通病症。林家这样的高门大户,又打发了姨娘,谁还会想到这些阴司上,加之礞哥儿中毒极浅,几个大夫并未发现。但是多服得几次,便是查出来了,解毒之后,亦是对头脑有损,只怕将来礞哥儿反应迟钝也未可知。
再查礼单时,这瓶玫瑰露倒是贾母送来的,写在给礞哥儿的礼物单子上。上次查到贾王氏和甄应嘉之事,贾敏虽然口中不言,到底因此极为伤心,林如海和黛玉不是不知。这次又经了贾母的手,贾敏得知只怕更为伤心,因而父女两个皆决定暂时瞒下贾敏。
林如海盯着黛玉看了会子,自己这个女儿太过聪慧,心思缜密,竟然胜过成人,难怪刘先生要破例收入门下。据说刘先生不但教黛玉四书五经,竟然是连兵法战术也教的。也亏得刘先生收了黛玉入门,林如海只当黛玉天赋异禀,便是表现出不合这个年纪的聪慧,林如海也只当是刘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将黛玉教得好,并未疑其他。林如海见黛玉聪慧如斯,之前查到的事便不再瞒她,将自己请盗门中人在甄府听到消息并查到的其他消息一一告知黛玉。黛玉虽然心中早就疑心甄家,当真听到甄应嘉夫妻那番对话时,亦是满腔愤怒。
末了,林如海对黛玉道:“玉儿,你觉得这玫瑰露之事,你外祖母知情还是不知?”黛玉细想前世,外祖母虽然明知贾家贪墨林家家资却故作不知,但仍旧觉得贾母不至于参与谋划此事,因而黛玉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