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宥昊登时就不高兴了。
作为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他在宫中的日子并不很舒心,不过陈妃衣服淑贵妃,又好歹是个妃位,下人不敢克扣用度罢了,正要说多荣宠,根本没有。甚至他还不如当初的六皇子,如今的义忠亲王,虽然是残疾了过继出去,可义忠亲王这王爵,皇帝加恩赐给的皇庄田地,他日后长大封爵,还不一定有这样的爵位,这样的家底呢。
这样一个不受重视的皇子,他的兄弟们,自然不会来亲近交好的,就是二皇子徒宥昃,大概也不过当他是自己依附于淑贵妃一脉而存活下来的一个孩子罢了,根本每当他是弟弟,想起来了利用他在皇帝面前博个兄弟友爱的好名声,用不着的时候,徒宥昊与他打招呼他都不理。
徒宥昊自小就被兄弟们孤立,没人陪他一起,皇帝在潜邸时如此,进了宫有了更多的弟弟妹妹,也没人陪他一起。等到他六岁,已然懂事,他竖起了一身尖锐的刺,自己本身也跟着众兄弟姐妹脱离开来,大概那时候他就知道,宫中是没有人情亲情这一说的,彼此之间,但看谁有利用价值,有价值的可以来往交好,没有利用价值的,理都不用理,哪怕,那是骨血之间的亲缘。
而贾瑚韩昹,就是他生命中,唯一与之相悖的两人,唯一让他感觉到,人生中,有两个真正好友,是多么幸运的事。
徒宥昊永远不会忘记六岁那年的那场叛乱,北宫火光冲天而起,喊杀声由远及近,命悬在刀口上那种恍然无助的感觉。可那时候,明明也只是孩子的贾瑚韩昹,从来没有想过抛下他一个人。哪怕是再艰难,他们也想尽办法,让自己脱离险境——和他一起。
一起布置幻觉让敌人以为他们死了,一起偷偷挖洞爬出去,一起躲在小厨房里啃着难吃的饭菜……当年那般惊心动魄的场面,事后回想起来,也不由得打个哆嗦:难为自己如今还能好好活着。
一起经历过生死,便是在最困难的关头都没有抛弃彼此,徒宥昊生来便连亲母都对他可有可无,在经此之后,终于有了可以放心交托自己情感的人。哪怕后来贾瑚因为守孝不再入宫伴读,但是徒宥昊一直把他当成了自己一生的好友,甚至因为贾瑚的聪慧决断,当年在乱中显露出的镇定机智,徒宥昊把他看得比韩昹还要重,彼此间联系从未断过。等到他长大能出宫,更是三五不时的聚上一聚,彼此之间,感情很好——最起码,他原先以为,彼此之前感情很好。
可现在瞧他看见了什么?明明他和韩昹都在呢,贾瑚的视线,却一直停留在那唐宾身上,就连他们其中几次给他使了眼色,还要他在讲经结束后,亲自过来留他说几句话……徒宥昊很不高兴,贾瑚最好的朋友不该是自己和韩昹吗?他和唐宾认识才多久啊,就这么要好了?
忍不住的,他就质问贾瑚:“我看你刚才只顾着跟唐宾说话,怎么,你们交情很好吗?”
话刚说完就后悔了,自己这酸溜溜的口气像什么样子,贾瑚不知道,还当自己吃醋了呢。自己是怎么搞的,怎么就脱口说出了这样的话?倒显得自己心胸狭小,连贾瑚跟人说话都要干涉了。贾瑚听了,心里可莫要多想才好。徒宥昊后悔不跌,只觉今日自己一定是哪里不对,否则,怎么就这般大失水准?
所幸贾瑚跟他相交多年,本来大家之间关系就好,私下说话也随意,只当徒宥昊是顺嘴一提,压根没听出来他话语里的不高兴,还笑道:“也不是关系很好,只是唐宾这人才学好人品也不错,又是个直爽人,我瞧着倒是可以结交之人,我们又是同朝为官,一起在翰林院当差,总要打好关系不是。”
徒宥昊听到他说可以结交,原先的那些顾忌登时又都忘了,脑海里浮现起郑老大人讲经时贾瑚和他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模样,脑子一热,就不高兴道:“你倒是把那唐宾夸成了一朵花,我怎么听着人说他性子很傲,人也狂,仗着才学好,待人很不留情面,有学子和他比试,他赢便赢了,偏还要嘲笑人家自不量力,如此品性,哪值当你跟他交朋友。”
贾瑚也知道唐宾那狂傲的性子在讲求君子之风的士子之间很不讨好,不过他自己骨子里还存着前世世家子狂傲不羁,魏晋风流的思想,却没把这当回事,笑着对徒宥昊解释道:“恃才傲物,唐宾他腹中有才,能力也着实是有,人难免傲一些,但要说故意羞辱人还不至于,怕是当初那学子本身也有错。殿下你没见过唐宾,这的确是个好人才。”
贾瑚越是这般为唐宾辩护,徒宥昊心里越是不爽快,总觉得自己的好友被人撬了走了,明明贾瑚最好的朋友该是他才对,如今倒是一口一句只念着个唐宾。对着贾瑚的夸奖,徒宥昊当即就撇撇嘴:“官场上谁不讲究个小心低调做人?便是我,如今也小心翼翼,做点什么都得考虑周全,生怕惹了人眼去,他区区一个六品,京里随便块招牌砸下来,打中的都可能是官儿,就他那品阶,还敢这般随心,我看以后想出头,难!”
贾瑚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徒宥昊似乎不怎么喜欢唐宾,说起他来都不怎么高兴的样子,不由奇道:“怎么听着你很讨厌唐宾?你是听说了什么事吗?”
徒宥昊被他这一问,脑子倒是清醒过来,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怎么就没忍住,在贾瑚面前说了这一通,还好贾瑚不知道他是吃醋他和唐宾亲近,否则想到自己刚才说的话,得多丢人,忙忙描补说道:“倒也没听说什么,就是今儿恪亲王叔家那个徒宥昂带来了个唐家的人,大家聊起唐宾的时候说起,这位状元公素喜美人儿,前儿个去恪亲王府做客,竟当中调戏婢女,那婢女不堪羞辱,要不是救得及时就要没了。世子妃本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结果人唐宾还不识趣,硬生生闹了一场,酒也不喝了,扭头就走,忒不给人面子。这性子,迟早得吃大亏。”
虽说大家都知道,唐宾一个能考中状元公的,脑子绝对不蠢,上门做客还调戏差点逼死个婢女,怎么看怎么不正常,其中必然猫腻多多,可唐宾这性子也实在让人受不住,扭头就走,半点不给人脸面,应对地未免也太生硬了,世子妃还是姓唐的,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彼此都是唐氏一族,这般明晃晃的对着外人显露自己的不满,徒宥昊私以为,唐宾做事,有欠圆滑。官场上,谁不是私底下恨得对方要死,明面上还要客客气气的,就是害了人,当着人还要掉几滴眼泪哭两声了,唐宾这性子,要想在官场这滩浑水里出人头地,还有的磨呢。
贾瑚也有些狐疑,唐宾这么聪明个人,怎么会做出这样的生硬的事呢?突然想起了唐宾嘴里说的被打断了双腿的洗砚,虽然相处不久,唐宾因为殿试时承了他情,后面好几次都对他极客气,看着就是个重情重义的,洗砚跟了他十几年,要是唐宾为此事存了气,故意下恪亲王世子妃的面子,也是有的。虽说鲁莽了些,倒不失真性情,不由为他分辨了一二:“那世子妃和唐家,未必就对唐宾很好,早先殿试唐宾就险些糟了暗算,后头还这般咄咄逼人,唐宾年轻气盛,受不了也是正常。”把洗砚的事说了一遍,道,“虽说莽撞,也是他重情重义。”
徒宥昊不妨贾瑚还这般护着唐宾,心里一股恶气登时上了来,要不是还存着几分理智,不想在贾瑚兴头上泼他冷水和他对着来,影响了两人之间的友情,徒宥昊怕就要口不择言了,饶是如此极力克制,徒宥昊还是忍不住,说道:“不管怎么说,为了个下人得罪宗族,还给自己惹了个大麻烦,怎么看都是不智。恪亲王如今已然年迈,不定什么时候就走了,到时候他那族姑就是郡王妃,我看如今徒宥昂气得不轻,对唐宾不喜,回头不定怎么折腾他,你自己也看着点,少和他来往,省得惹麻烦。”
贾瑚并不很乐意:“再说吧,唐家做事也不地道,既然大家都姓唐,何必这么折腾人?嫡支子孙比旁支弱,不思加紧子弟教育,迎头赶上,却耍这些小手段,难怪唐阁老告老还乡后,唐家在京里就寂静下来,若唐家嫡支都如恪亲王世子妃和那唐宁一般,也就难怪了。”
说完看看天色也不早,跟徒宥昊说了两句,赶紧回翰林院去了。徒宥昊站在原地,看着他远走的背影,不自觉咬紧了牙根。
韩昹从外头进来,瞧他这样,挺奇怪:“怎么咬牙切齿的?是选秀的事又有麻烦了?”
徒宥昊收起不忿的神情,没心思和他说话,冷冷道:“没什么,不是什么大事。”转身就走了。
韩昹站在原地,半天摸不着头脑,四殿下他,到底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