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姑姑把一张脸拉得极平极严肃,硬邦邦的道:“郡主身份高贵,府上养一两班小戏原也无妨,只是一来现在年纪还小,又是自己当家,多多少少有些不妥;二来,这班小戏原是别人家的,这就断然留不得了,若是实在想要,不妨打发人去内务府,要一些个差不多的官婢来教习为好。”
林妃顺从的回道:“如此,就有劳姑姑了。”
夏姑姑十分满意,暗暗点头,恭敬的行了个礼,就跟秋姑姑一起出门去料理小戏子去了。后来听说没有发卖,只是遣散了,每人还赏了一些银子,只是仍然有人又哭又闹的不想走,只说回了家也会再被卖一次,也有的是这一年多来过惯了好日子不想再回乡下去种地,愿意回去的不过四五人,但是春夏秋冬四大姑姑可不是心慈手软之辈,第一批老老实实走的,赏衣裳铺盖,另有银子,还派人相送;第二批不情不愿走的就只有自己穿过的几身衣裳和一卷铺盖,别的一无所有;第三批基本是撒泼不想走的那些,直截了当叫来人牙子,一股脑的卖了了事,压根儿不管她们苦恼的如何,捆了手堵了嘴,一车拉走。一天之内全搞定了,听得林妃直咋舌。
湘云多事,额外打听了一下害她险些得罪了郡主姐姐的小旦龄官,听说她为了要等什么人一直不肯走,后来被夏姑姑捆了交给人牙子也是一路的闹,闹到集上,还真有个富贵模样的公子急三火四的要来赎她,却没带够银子,又折回家去拿……再然后就打听不到了。就为这点子八卦,湘云被嬷嬷们狠狠收拾了一回,一连关在屋子里十几天,被逼着绣了整整一本子《女德》,差点儿还要罚她绣《女戒》,被林妃好说歹说救了下来,从此看见两大嬷嬷,湘云能绕路就绕路,不能绕路就装植物,是死活不肯再让她们看见一回了。
林妃对此表示理解,若不是她没地方躲,早在听见两嬷嬷自报家门的时候她就有多远跑多远了,那名字实在是霸气到让她连正面交锋的勇气都回炉了——威武雄壮的容嬷嬷、桂嬷嬷神马的,惹不起啊惹不起!更悲催的是,她还躲不起!幸好后来问出二人并不是那个容嬷嬷和那个桂嬷嬷,而且因少年时即伺候先帝(太上皇的爹)故而荣耀非常,如今基本处于颐养天年阶段的“荣”嬷嬷,和虽然年纪不大却早以“鬼见愁”而着称皇城的“鬼”嬷嬷。林妃瀑布汗留了一头,被夜晚的小凉风一吹,险些入园第一天就光荣的上了病榻。
姑娘们陆续搬完之后,薛宝钗才白着脸挽着一个小蓝布包袱从后门进了大观园。林妃无意为难她,便同嬷嬷们说,自己不需要人陪着读书,更不用宝钗天天伺候,叫她选一处地方自己去住着就好了,却被荣嬷嬷正色回绝了,直言薛宝钗作为伺候郡主娘娘的高级女官,没有资格别室令居,强硬的要求她去住正殿西面的飞楼,名曰含芳阁的。林妃慑于荣嬷嬷的气势和鬼嬷嬷的黑脸,没敢发表不同意见。宝钗眼见无望,灰着脸带着莺儿去安置了。看着富态圆润的杨贵妃半个月间几乎瘦成了赵飞燕的样子,林妃无法不去同情。大喜大悲,大起大落说的就是薛宝钗了吧。
她们二人还真想到一处去了,宝钗的心里何尝不是这样哀泣的呢。当初得知自己被太上皇钦点入宫面圣的时候她还曾窃喜过,以为自己直登青云有望,再不济进宫一回也能提提身份,说不定过几年还能得贵人指婚,圆了她做林家主母的梦。却不想,进宫跪了一天,连贵人的面儿也未得见,只接了一封圣旨,命她去伺候林家郡主。宝钗当晚就蒙在被里哭了一夜,做了皇家的奴才倒也罢了,偏又被指做林妃的伴读,如此一来,她这一生算是再也无望于林家三爷了。出身高门显贵,本人又才华横溢的林三爷,是绝对不可能娶一个曾经在自己妹妹身边伺候过的女人的。
其他人没有她那些伤感,大家都沉浸在不同于以往的新奇生活中兴奋不可自拔呢。自众钗入园之后,除了林妃那里内务府提供的全套郡主排场,每个姑娘处也另外添了两个老嬷嬷管理院子,四个丫头往来跑腿传话,另有专管收拾打扫的婆子和小丫头,除去各人的奶娘和亲随丫鬟,多出来的人俱都是林家提供的,有家生奴才里选出规矩不错的,也有外面买的调理好的官婢和大户人家放出来的丫鬟,都是熟手,上来便会伺候,不过是额外费些功夫教教规矩便罢。至二十二日,一齐进去,喧闹一时,整个大观园顿时活泼了起来,不似前番那等寂寞。
至此以后,姊妹丫头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或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快乐非常。除宝钗心情一时调适不过来以外,其他人都是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
唯一的遗憾之处在于,一墙之隔的贾家无法体会她们的快乐。先是贾宝玉受惊折腾了多日,再来是贾赦不屈不挠的驱赶贾政,接着又是贾母和邢夫人的地位之争,然后是好不容易不直眼了的贾宝玉发现心爱的姐姐妹妹全不见了踪影的哭闹撒泼……真真乱成一锅浆糊,隔壁大观园有多热闹,他们家里最低超出两倍。
于是,在一个温馨的下午,贾母携宝玉一枚,正式递拜帖欲登门了。
☆、76柳拂香风幺蛾横飞
贾母用的理由十分正直讨巧。
前阵子贾赦被气的狠了,闷气郁结,不得疏散,便去喝酒,喝醉了发汗又没及时换衣裳,便染了风寒。贾母上门来是正大光明的提醒迎春回去尽孝的,除了非要在裤腰带上缀一只不合时宜的石头,贾母的姿态无比崇高端庄。
林妃没什么可说的,父亲病了,女儿回家尽孝是人之常情,谁都不能阻拦。于是便叫迎春收拾包裹,暂回家住一阵子,等贾赦大好了再回来。贾母趁机插话,说论理,探春、惜春也该去给贾赦请个安,问候一声才对。林妃想了想,却也如此,贾赦是长辈,她们作为侄女儿,去问候也是常理,若不是她如今成了郡主,便是连她也得去瞧上一回才能堵住有心之人的贱嘴贫舌。
三春听到贾赦生病也确实有些担心,一得了林妃的话,立刻便去整理随身行装预备回家小住。湘云和宝钗因为是外客,跟贾赦没太大关系,便只是问候了一回,又托迎春代为请安。偏偏宝玉在这时候插嘴道:“林妹妹怎么不回家去看望大老爷?”
不等贾母补救,鬼嬷嬷一声厉喝:“无礼小子,来人,乱棍打出去,叫他跪在门外给郡主请罪。”
贾母慌忙把宝玉拉到身后去护着:“妃儿,不,慧玉郡主,你快救救宝玉,你是知道的,这孩子绝对没有坏心,他只是太想你罢了。”
贾母不说还好,她一开口,林妃都有种连她一起扫地出门的冲动了。
什么叫“只是太想她了”?一个外男,凭什么想她??!!
林妃的脸都给气白了,冷冷的扯出一抹近乎狰狞的狠厉,硬邦邦的拉开距离:“麻烦贾太夫人言辞中略恭敬一点,本郡主还没用公开断绝与你家的关系,你大可以不必如此焦急的向外人展示。你那孙子,能教就教好点儿,要是不能,就少带到本郡主面前来。”这话简直是红果果的警告了,贾母要是知趣,就应该赶紧拿话圆回去,把宝玉的无礼想念拐到崇敬、爱戴之类对上级的恭谨上去。
贾母自然不会听不出来,也不会不识相到这个地步。不识相的是贾宝玉。
林妃还没声明完,他就又惊又怒又自以为伤心的悲恸欲绝,长吁短叹道:“如今姑娘是人大心大,再不把我放在眼睛里了,成日家把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见的,今儿越发的纵起郡主娘娘的款儿来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说着,竟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哭了没一会儿就涕泪满面,大约是觉得在林妹妹面前有些不雅,便欲拿帕子揩拭,不想又忘了带来,便用衫袖去檫。
探春自幼得宝玉爱护方才在王夫人面前有了几分体面,因此一贯对他心存感激,渐渐也有了几分真心的回护在其中。她见宝玉穿着簇新藕合纱衫,竟去拭泪,一时心软,也没顾得上林妃的火冒三丈,从袖中掏了一条才得的宫制金丝攒牡丹绫帕就要递给宝玉。却不想,还没上前,便听他又开口道:“想当初姑娘来了,哪不是我陪着顽笑?凭我心爱的,姑娘要,就拿去;我爱吃的,听见姑娘也爱吃,连忙干干净净收着等姑娘吃。一桌子吃饭,一床上睡觉。丫头们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气,我替丫头们想到了。我心里想着:姊妹们从小儿长大,亲也罢,热也罢,和气到了儿,才见得比人好。何况我又没个亲兄弟亲姊妹,——虽然有两个,你难道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我也和你似的独出,只怕同我的心一样。谁知我是白躁了这个心,弄的有冤无处诉!”探春没等听完就煞白了脸,眼角一紧,鼻腔一酸,那块帕子倒是自己先用上了。偏惜春还来火上浇油,竟瞟她一眼,“嗤”的轻笑了一声,探春心中酸涩难当,一腔苦水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却因为是自己的选择而连个抱怨都不能够,多年亲娘兄弟不能相聚,成日围在母亲嫡兄身旁殚精竭虑的讨好换了这么一句评论,探春心中的悔恨、自卑、怨嗟、气苦揉成一团,当下再也忍不住了,帕子往口上一堵,“呜”的一声哭着奔出门去。
林妃是多么希望自己也能远远的泪奔而去啊!她再一次肯定,谁家摊上了贾宝玉,那是祖宗八辈子都没积德!很不幸的,她从贾敏那一边中分担了贾家的八辈子无德,导致如今被贾宝玉疯疯癫癫抹黑成了失德少女,她要是再不极力自救,下一步就是失足了!!
几乎是恶狠狠的磨着牙,林妃声色俱厉质问贾母:“贾太夫人,你今日是特地来羞辱本郡主的吗?”